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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銳視點
從對新聞一無所知的新人,嘗遍失敗、迷茫、摔打的滋味,到如今成為央視最受歡迎的女記者和主持人,柴靜從未停止反思和追問。本書記錄了她的個人成長和中國社會十年變遷的大事件。
柴靜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有次聚餐,在一個吃東北菜的地方,都喝得有點兒多了,有人大聲呼喝,有人往地下砸瓶子。他也喝高了,搖搖晃晃蹲在地上撿碎片。我去撿的時候,聽見他嘟嘟囔囔:『什麼是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者,就是不往地上砸瓶子。』
那時候,他手頭正青黃不接,每天拎著單位發的紙袋子,裝著泳衣和盜版碟,游完免費的泳,吃完免費的三餐,回家看五張盜版碟,發工資全存建行,每天坐公交車時看著建行的大招牌,『有種深沈的幸福』。
就是這麼個人,看我很不得意,居然花錢送給我一盆花。是他上班路上看到地鐵口擠了好多人,想著肯定是好東西,擠進去一看,是從天安門廣場上撤下來的國慶菊花,板車上放著,一塊錢一盆。
很貧賤的小黃菊,他小心翼翼地放我桌上,作陶醉狀深嗅一下,差點熏一個跟頭。
中午開會大家評我的節目,他最後發言:『大家都說「好的我就不說了,我提點兒意見」,好的為什麼不說呢?好的地方也要說。我先說……』
我看他一眼。他私底下愛教育我:『你生活得太塑料了,不真實。』
我白他:『怎麼了?』
『過分得體。』『什麼意思?』
他來勁了,比比劃劃:『要像打槍一樣。有句話,叫有意瞄准,無意擊發。要有這個「無意」。』
挺神的反正。後來,史努比跟我說過,看我當時真是吃力,天天采訪前挨個打四十分鍾電話,每次采訪都在本子上寫一百多個問題。化妝的時候還斜著眼繼續寫,化妝師一邊抖抖地畫眼線,一邊嘆氣:『我看人家別的主持人這時候拿本金庸看,你怎麼這麼緊張?』到錄的時候,我就照著本子上的問題往下問,聽不見對方說話,只想著自己的下一個問題。繩子越纏越緊。
大老楊是攝像,錄完節目大雪裡送我回家,他說姑娘你可得加把油啊,領導說扶不起來就不扶了。
當時『時空連線』首次使用連線的方式讓三方嘉賓評論同一新聞事件,試圖創造爭論和交鋒的空間。這個技術剛開始試,還沒辦法在演播室裡實現三方在屏幕上同時出現,只能用電話采訪,攝像在現場拍下他們說話的鏡頭,回來合成畫面。在演播室裡我盯著空蕩蕩的屏幕方向,只能在耳機裡聽到三位嘉賓的聲音。
『往這兒看。』攝像引導我往黑暗裡望,做出與三個嘉賓交流的眼神,『要有交流感。』我只好每個問題都配合點眼神兒,身體也跟著擰,裝作在跟誰交流,營造一種氣氛。光擰這個身子就能把我弄個半死。
攝像『咂』一聲:『你眼裡沒有人。』
我不服氣:『是,那些嘉賓的人影都是後期加上的,我根本看不見他們。』
『不是這意思。』對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慢慢的,我已經不會寫東西了,拿張紙對著,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過一陣子,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在餐廳遇到『新聞調查』的張潔,他說他理解這感覺,說他拍過一個片子,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療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來,再換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齜出一個紙一樣蒼白的假笑看著他。
再後來,我乾脆出溜了。以前當觀眾時,老譏笑別人八股腔,現在當了主持人,用得比誰都熟練,每天結尾我都說:『讓我們期待一個民主法治的社會早日到來。』
這話是不會錯的,然後我就可以卸妝下班了。
夢裡我又回到小學四年級。八歲的我站在教室走道裡,一只手捂著左眼,一屋子同學都埋頭看書。老師拿一支小棍,點著視力表的最底下一行。這是我小時候最恐懼的場景,直到現在,看到視力表還感到條件反射式的惡心。
我早就近視了。但誰也沒看出來。
我站在過道上,非常冷靜,食指上下翻飛地指著。我已經把最後一行背熟了。老師把小棍一放,埋頭邊寫邊喊:『一點五,下一個。』……現在我跟大家一樣了。誰也沒注意到我,我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座位上。
眼前黑板上的字,我什麼也看不清。
有一天穿過客廳,看見電視裡『經濟半小時』有個記者正在采訪剛當了縣長的牛群。這記者叫陳大會,真是職業殺手,快、狠、准,劍光一閃,奪命封喉。我端著飯碗站在那兒一直看到完。
業內對他的采訪有爭議,但都承認他勤奮:『他是第一個細心研究國外節目的采訪記者,把節目像拆螺絲一樣拆開,每一個導語,每一個問題,包括每個表情和姿勢,都模仿研究。』
我把他的采訪,還有法拉奇、拉裡·金……能找到的都打印下來塞在文件夾裡,提問抄在小本上,采訪前常常偷換一下問題的內容就直接用。江湖上的小女生,以前那點兒華麗的水袖功夫,上陣殺敵時一概用不上,只能老老實實蹲馬步,照貓畫虎。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