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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有的臍帶還沒被剪斷的孤兒,連名字都來源於各自的身體特徵:患有脣齶裂的被稱爲“豁子”、智障女孩被叫做“傻妮”、患有白化病的少女取名爲“白妮”,有些棄嬰甚至會共享一個名字。
在這座棄嬰王國裏,他們的領土有時是兩間平房和窩棚,有時是一間140平方米的兩層樓,他們穿着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服,睡在一堆爛蘋果、舊衣物、衛生棉、磚塊之中。
這些身體不太健全的棄嬰,沒有人說清楚他們的喜好或特點甚至面孔,逃過了父母遺棄的那場劫難後,本有可能被政府收留,或被其他人收養,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場大火的吞噬。
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2013年1月4日的早晨,對於生活在河南蘭考縣的7個孤兒來說,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大約早上7點的時候,一家之主袁厲害拖着矮胖的身軀出了門。這時,愛睡懶覺的小雨還賴在被窩裏,五孩、紮根和小啞巴已經起牀,小十正在看電視,還有兩個剛剛換過紙尿褲的嬰兒躺在牀上。
這位“母親”顧不上回頭再看一眼。另外4個10歲左右的孩子已經坐在她那輛生鏽的電動三輪車上,袁厲害要送他們去蘭考縣城關鎮東街小學。
他們都是袁厲害收養的棄嬰,“都是撿來的,大多數孩子來的時候臍帶還沒有被剪斷”。從1987年起,這個在蘭考縣人民醫院門口擺攤的女人陸續收養了100多個棄嬰,大的已結婚成家、外出務工或被民政部門接走了,小的留在她身邊,目前有將近20個。
這些身體並不健全的孤兒,名字大多取自身體特徵。患有脣齶裂的孩子被稱呼爲“豁子”,智障女孩成了人們口中的“傻妮”,患有白化病的少女取名爲“白妮”。很多孤兒會共享一個名字,有時候連袁厲害的家人也分不太清楚。
只是,他們其中的7個,雖然逃過了出生時的劫難,卻沒有躲過大火的吞噬。早上8點40分左右,袁厲害家這棟建於上世紀90年代的小樓突然起火。當袁厲害的女婿郭海洋趕來時,火苗就像蛇一樣到處亂竄,“其他地方都是黑煙,啥也看不清”。
等到9點零4分大火被撲滅,除了自己跑出來的袁聰聰,被消防隊員抱出來的孤兒有4人已經死亡,後又有3人在搶救過程中離世。小十是唯一的倖存者,但因呼吸道灼燒、全身燒傷面積達5%左右,至今躺在開封市第二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遇難者中最大的20歲,最小的只有7個月。
在被父母遺棄後,他們沒有死於疾病、飢餓或寒冷,而是一場發生在家中的大火
1月4日早晨8點,五孩、紮根和小雨正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沙發套被磨出窟窿,露出黑乎乎的棉絮。旁邊的紅色木桌子上放着半袋金搖籃牌奶粉,七八個奶瓶,一袋菊花精。這張桌面泛着油光的桌子,是袁厲害過去賣米粉用的桌子。
靠近北牆,打着一個地鋪,3歲的傻妮躺在上面睡着正香。袁厲害擔心她掉牀,專門給她在木地板上鋪了褥子。“保姆”張喜梅正在客廳東側的廚房裏忙乎。2006年開始,這個63歲的老婆婆一直幫着袁厲害照顧孩子。
這位身材瘦削的老婦還記得小雨生前最後的打扮。這個4歲多的小姑娘穿着一件鈕釦在後背的兜兜,白底印着藍色的小碎花,總喜歡跟她黏在一起的紮根穿了一身黑色棉衣。他們一個是110警察撿來後送來的,一個是蘭考縣人民醫院的實習醫生抱來的。
在這個因焦裕祿而聞名的中原小城,48歲的袁厲害因收養棄嬰而出名。26年前,袁厲害在人民醫院門前擺攤。一個患有脣齶裂的男嬰剛出生就被遺棄在醫院廁所,快要死了,醫院付給袁20元,讓她“處理”掉。結果這個孩子活下來了,成爲她收養的第一個棄嬰。
越來越多的棄嬰被送到這個膀大腰圓的女人手中。那間藍色簡易房搭起來的雜貨鋪成爲她供養這些棄嬰的重要經濟來源。近些年,她還收過一些社會捐贈。2009年,她給20個孩子申請了低保,當時是每人每月50元,2012年漲到87元。
鄰居們都說她對這些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很好。她的3個親生兒女也說,“她對收養的孩子好,對自己的孩子反倒像抱養”。尤其是小兒子杜鳴,剛出生就被送回河北邢臺老家,跟着丈夫的嫂子生活,直到12歲纔回到蘭考縣。杜鳴說,他對母親一直是躲着走,“兩個耳朵對着兩個耳朵”。她和丈夫杜靈彪分居已經將近18年,原因之一是丈夫對袁厲害收養這麼多孩子不滿。
2011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時任蘭考縣民政局社救股股長的馮傑說,袁厲害收養棄嬰越來越多的原因是面積1116平方公里、80萬人口的蘭考沒有一所福利院或孤兒所。他還補充說,蘭考修建屬於自己的孤兒院很有必要,但尚不在縣城發展的優先考慮計劃之列。
五孩是跟着袁厲害時間最長的孩子。他今年大約有20歲,即使袁厲害也說不清楚他的真實年齡。這個患有小兒麻痹症的智障兒在五六歲的時候,被奶奶送到了袁厲害手中。
一天凌晨,袁厲害對中國青年報記者回憶說,她起初不想收養這個孩子,“都養了這麼大的孩兒怎麼還往我這兒送”。火災事故發生後,袁厲害也發病住進了醫院。她剛剛哭昏了過去,手上的針眼清晰可見。
但老太太乞求她說:“孩子的爹媽離婚了,沒人養,只有送你這兒。”
這個被自家人拋棄的孤兒,原本的人生即將步入正軌。按照袁厲害的說法,五孩大病痊癒不久。2012年8月,他因爲治療較嚴重的疝氣住院1個多月,花費了七八千元。在醫院,袁厲害陪着他,“給孩兒接尿的時候經常就被呲一臉”。
蘭考縣主管救助工作的民政局黨組副書記李美姣還記得,在兩年前一次“五家單位聯合行動”中,她特別想送走五孩。她學着五孩走路的樣子,右手向內翻拽着,跛着足。“這個孩子,我看他殘疾情況比較嚴重,想送到福利院去”。這個活動是縣民政局聯合公安等部門,在開封市福利院的配合下,聯合治理縣裏棄嬰收養不規範的情況。但袁厲害沒有同意。
時至今日,幾乎沒有人能描述清楚這個少年的模樣,包括他到底長得多高,喜歡什麼音樂,是不是愛笑。他留給人們最後的印象,是穿着黑色棉襖,裏面還裹着棉衣,端着一碗白菜蔥花面條,喂紮根吃早飯。
在一座沒有孤兒院的城市,他們搭建了一所“棄嬰王國”
麪條是張喜梅做的。這天早上,她也和往常一樣,4點多鐘起牀,給孩子做早飯,再去縣醫院打工。大約早上8點的時候,袁厲害72歲的母親張素葉進屋了。她是來送患有智障的袁晶晶去殘聯學校上學。
一開始,袁厲害一家人和撿來的孤兒擠在窩棚裏,後來才住進了磚瓦房。2005年,蘭考縣人民醫院改造擴建,袁厲害用7間攤位置換了那處兩層小樓。這座小樓曾經是縣人民醫院一位院長的住宅。
但是,袁厲害沒有停止過收養棄嬰,也不斷面臨着房子不夠住的窘境。她找到縣人民醫院北門家屬院對面的一處廢棄的加氣站,給孤兒拾掇一個住處,起名爲“花園”,不遠處是當地縣城的別墅區。
這片“花園”不過是兩間平房和一個窩棚。2011年9月,河南當地一家媒體記者張君瑞走進這裏,看到孤兒“就像牲口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他們睡的牀不過是用磚塊和木板壘起來的牀鋪,木板上還鋪着麥秸。這羣孤兒一見到陌生人手中的方便麪和麪包,就涌了過來。
如今,“花園”早已被拆除,上面建了一棟闊氣的三層白樓,旁邊的垃圾裏還能看到一隻印有喜洋洋圖案的氣球。相比之下,失火現場早已被當地警方封鎖。如今,火災原因尚未調查清楚。
大火後,張喜梅也被警方傳訊。她對中國青年報記者回憶說,當天早上快到8點30分的時候,在腿快邁到門檻的時候,她還轉身把小雨抱進一樓東北角的小臥室,把她放到牀上,蓋上被子。
一直以來,她都在盼孫子。6年前,張喜梅在路過蘭考縣人民醫院門外的一間鋪子時,聽到孩子的哭聲。她走進鋪子,遇見袁厲害和她收養的幾個孩子。張喜梅向袁厲害“求孩子”,袁厲害把小雨抱給了她。
不過,張喜梅把小雨抱回家後不久,在體檢時發現,這個“外表看着沒毛病”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張喜梅和袁厲害一起把小雨送到河南省人民醫院治病。幸運的是,小雨的心臟病通過手術基本治癒,而且接受的是兒童先天性心臟病免費醫療。
不久,小雨的七口之家又多了一個新成員,就是患有嚴重脣齶裂的紮根。袁厲害把紮根也“送”給了張喜梅。不過,紮根差一點就沒能列入這個家庭名單裏。袁厲害說,紮根治療脣齶裂的時候,因爲修復傷口感染而領到了病危通知單。
這對姐弟的家在蘭考縣城關鎮10多公里外的農村,雖然不能用“一貧如洗”來形容,但是也找不到值錢的家當。農家小院裏,有兩間平房,一間牛棚和一個雞窩。朝南大一點的屋子被兩個黃色組合櫃隔成堂屋和睡房。靠北牆的木櫃上有七八條裂縫,裂縫周圍的黃漆掉了,裸出發白的木頭。堂屋裏,除了4張舊木桌子,不再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是傢俱的物件。
他們在這個農家小院留下了不少笑聲。孫亮表示這是“陰差陽錯碰到的緣分”。他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女兒小雨喜歡唱歌,尤其愛哼他手機裏儲存的《常回家看看》。她會自己編詞:“爸爸回來了,媽媽回來了,我也回來了。”
他手機裏的照片記錄了這個4歲小女孩的成長過程。小雨生下來鼻樑兒塌,眼間距寬,雙眼還向右上方斜。兩三歲時,她胖了,眉眼也長開了。
在他的印象中,兒子紮根的脾氣倔。家裏收玉米的時候,他“一口氣往袋子裏裝了七八個玉米”。他提不動,身子都直不起來了,還是要把布袋拖進屋。
就在火災發生的10天前,他們還在農村家裏生活。但奶奶張喜梅白天忙着去城裏,晚上還要趕回家,丈夫心疼“她每天來回跑,太辛苦”,就讓她把孩子帶到二層小樓一塊兒看管。
孫亮最後一次見到兩個孩子,是20多天的事情了。回憶往事,這位個頭不到1米6的男人,黃豆粒大的淚珠順着他皸裂的臉往下淌,滴在他的灰白色外套上,成了一道道黑槓。
院子裏,紮根平日裏騎的沾着泥土的綠色滑板車還停在那裏。
他們生命留下的最後記錄,是一張笑得被擠彎腰的合影
1月4日早上8點30分左右,袁厲害懷孕5個月的女兒杜鵑吃過早飯,走到蘭考縣皮鞋廠附近的路上時,擡頭一看,“媽媽家那個位置直冒煙,又黑又濃”,嚇了一跳。
她丈夫郭海洋飛奔到二層小樓。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濃煙夾雜着異味直往他鼻子裏鑽。房子的木門正在燃燒,“火苗躥到20公分以外”。他試圖進屋去救孩子,但是頭還沒伸進房門三分之一,就感覺“頭髮被燒焦,臉部像沾上了烙鐵”。郭海洋披着浸水的棉被再次往屋裏衝,但發現“濃煙把房間整得比深夜還黑”,就像掉進了火爐裏,“快被烤出油了”。
郭海洋在房間裏撐了不到半分鐘就再次退出來。他跑到院子東北角,扶住牆吐起來了。
這位成年人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音。事實上,這些身體不健全的孩子,幾乎沒有任何能力逃生。那兩個躺在牀上的不超過1歲的嬰孩兒,都是在去年被父母丟棄後被送到袁厲害家。除了袁厲害,沒有人能說清楚這兩個短暫的生命是如何交到她手上的。
這其中的小十也有機會躲過一劫。在那場“五家單位聯合行動”中,當李美姣想抱起來一個“不能走路,要扶着板凳”的男孩時,身邊有人推了她一把,“像是袁厲害的兒子”。這個她也想送走的孩子,“可能是小十”。最終李美姣覺得就像討價還價一樣,勸服袁厲害送走了5個孩子,都是年紀很小的嬰孩兒,“沒養太久,感情沒那麼深”。
這些消失的生命,留下的最後影像,來自江西衛視《深度觀察》報道組的攝像機。2013年1月1日,這個攝製組來拍攝袁厲害的故事。編導吳倩文記得,就在1月3日那天下午,這些孤兒過得“跟平時沒什麼不一樣”。年紀最大的五孩呆坐在沙發上,其他人在屋子走來走去,或者在巷子裏嬉鬧。
稍顯不同的是,前兩天一直見到太陽的蘭考在這一天“冷得不像話了”,吳倩文穿了兩件羽絨服還“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凍住了”。在路邊,她和同事買了兩個大厚口罩。這天晚上,在有取暖器的房子裏,袁厲害給孩子們包了白菜肉餡的餃子,“孩兒們吃得開心”。
一天她從院子裏出來,袁厲害領着一羣孤兒跟說她再見。“這些孩子很激動,往門外擁,擠在一起,有幾個孩子還摔倒了”。她拿起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照片裏,袁厲害穿着紅棉襖、圍着黃絲巾站在院門的左邊,孤兒們在她身旁,笑得被擠彎了腰。
如今,這裏只剩下被燒一大半的小樓,被黃色的警戒線攔着。這些孤兒中的10個被送到開封市福利院,洗上了熱水澡,穿上嶄新的深藍色羽絨服,還吃上了西紅柿炒雞蛋。但另外7個孤兒,永遠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