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這件事真的就像許多人間故事開頭一樣,又是老伴兒惹的事。
多年前老伴兒出差到新疆和田,忙完正務,當地朋友帶她去逛大名鼎鼎的和田玉器市場。老伴兒破費將近一個月的工資給我捎回一件小玩意兒。這件東西的題材是“小雞破殼”,一隻稚嫩的雞雛剛好從蛋殼中探出頭來,嘴裏銜着一枝靈芝。玉質潔白無瑕,握可盈手,圓潤的造型引誘人時不時去撫摸它。
轉過年我從南方回到北京,在茶几上小心地拾起它來,卻令人一驚。它變了,變得暗淡,泛黃,失去舊年容光煥發的風采。於是,我去請教內行的朋友。朋友掃了一眼說:“這不是和田玉,是俄料。”老伴兒既在原產地又在當地主人引領下,帶回來的竟然不是和田玉?受好奇心的驅使,我走入拍賣會去競投,得來幾樣註明是清代老件的拍品又拿給朋友去看,朋友笑着說:“還是俄料嘛!”
後來,我常到各地博物館的展櫃前徘徊,到相熟的玉器作坊流連。就在那期間,我第一次聽到蘇然的名字——那是去見一個外地朋友,他隨身帶了幾件玉器,我拿起一件貔貅,一眼認出這是正宗和田籽料。朋友說:“蘇然作的!”
貔貅是玉雕常見題材,藝人們多示以獰厲之狀。而這件則與衆不同,其原石顯然是狹長形和田籽料,作者率性將貔貅的軀體拉長,脊背呈現天然的S形曲線,舒展、簡潔而流暢,着意顯現天然玉質的溫潤細膩,取相在似與不似之間。就藝術手法可歸爲現代表現主義。我暗自嘆道:難得作者的悟性,善待天然之美,古人早就說過,人工極者損其天趣。我向朋友討個價就留下了。從此也記住作者蘇然。
這件東西不但經看,也耐藏。籽料之妙在於成熟,它是崑崙山雪線以上的玉石經地質變動崩落在和田玉龍河河牀裏,經億萬年河水與泥沙的沖刷翻滾和打磨留下的玉之精華。它沒有其它寶石那樣拒人之外的冷峻,卻散發着溫潤、內斂甚至是柔軟的感覺,單憑直感,人們一定想不到它有比鋼鐵更堅強的硬度,這種視覺的反差難免令人怦然心動,情不自禁去觸摸或佩在身邊。
又一次偶然機會看到展覽櫥窗裏的蘇然作品,題名《九龍壁》的玉牌子,令我深感震撼。少年時常去北海小西天遊玩,夕陽斜暉下面對那氣勢恢宏的九龍壁,引人遐想。蘇然把龍的側視設計改爲正視,九龍濃縮在一塊僅幾平方釐米的牌子上,這是藝術構思的靈光惠顧,因而對稱有序並動靜相宜。雄威九龍盤,曼妙紫雲裳,正中有明珠在吞吐日月光輝。
過了不久,我帶着一塊自己切割的籽料玉胚去拜訪蘇然,初次見面令我有點詫異。這個“70後”,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而樸實,就像北京胡同的鄰家女那樣普通。一口順耳的京腔徐緩有致。我隨手給她一首自己寫的七言絕句,拜託她刻在玉牌子背面,正面由她做主。
幾個月後蘇然通知我做好了,去她的設計室,乍看作品有點發愣。那首詩被拆成兩半,正面兩句,背面兩句。本來希望做個牌子,現在做成有着華麗紋飾的厚厚的“石碑”。但轉念一想,也對呀!玉雕橫跨了自然美與藝術美兩個範疇。單論作詩本應寫在紙上,但對玉雕藝術來說詩文只是遂心駕馭的圖案符號。我的那塊玉胚既高又厚,高明的設計就應是隨物賦形,循質以求華。
設計室狹小侷促,案上擺着一筐盛滿籽料的玉胚,大都畫好設計底稿,千姿百態,爭奇鬥豔,那數量看着都令人眼暈。與蘇然聊天,得知她家兩代從醫,父親49歲壯年早逝,爲減輕家裏負擔,她不顧家人反對選擇了由男性統馭的這個行業。剛進廠時還是個初中畢業的小姑娘,一件東西做不好急得直哭,後來又經歷國企改制融入市場的周折,每做一樣東西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行”,感受是“磨玉如同修行”。
眼前這個從容不迫的蘇然相比當初急得直哭的那個小姑娘,該經過了多大的人生磨礪!如今,趁着全國收藏熱潮風生水起,各地玉器廠出身的人大都自立門戶,去做財運亨通的老闆了。而蘇然卻長久蝸伏在這間設計室,埋頭在藝術的天地裏徜徉。
“我們開始學玉的那一批有72人,如今只剩下幾個人在做這一行。”蘇然告訴我。我知道的事實是那72門徒中只有她一人被評爲中國玉雕大師。她說:“熬過最難的關口就解脫了心理壓力。每次做出一件自己喜歡的東西,比把一摞人民幣擺在我面前還高興!”
人生跟玉石相比真太短暫了。蘇然說。能把自己對藝術的理解賦予作品,使生命得以延長,多麼具有人生價值。人不在了,玉還在!美學家朱光潛說過,凡是藝術家都須一半是詩人,一半是匠人。要有詩人的妙悟,要有匠人的手腕……蘇然不缺手腕,在她看似低調而平靜的內心裏,也涌動着澎湃的詩人氣質。
歸來後信手寫來一詩:採於江河生於山,巧手期成秀若蘭,一身潔韻瑕難掩,恰是天然遇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