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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武
有些恨非常微妙,簡直與愛混淆不清。有人恨“西瓜多子”,結果無子西瓜出現了;有人恨蘭花繁殖不易,結果細胞切片繁殖的技術也被髮明瞭。恨,有時也有積極意義。
陳繼儒所纂的《珍珠船》中,記述了淵材平生所恨的五件事:
一恨鰣魚多骨,
二恨金橘多酸,
三恨蓴菜性冷,
四恨海棠無香,
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
這種恨,無關國仇家恨,無關人際糾纏的恩怨,事實上是對萬事萬物太多情,管到造物主那邊,爲天賦的憾事而憤憤不平。
鰣魚是天下美味,吃時偏恨多骨;金橘的黃色豔壓衆果,嘗來偏恨多酸;而蓴羹鱸魚膾,那滑膩的黏液,比名爵祿位更令人愜意,卻又恨它性冷不宜多吃;而海棠的豔色如妖姬,卻偏恨它無香味。這些恨,陪襯出了最可恨的事:像曾鞏這樣文章練達的人,偏恨他不能作詩!“人無仙骨不能詩”,文章雖好,偏不能詩,依然是一身俗骨,奈何奈何!
我看這五種恨裏,句句是愛,是對圓滿世界的一種貪戀,也是對缺陷世界的抗議與關注。凡有這種“恨”的人,大多是天賦特別的“情種”,因而會有這種幽逸的“恨”事!張潮在《幽夢影》裏也列了他的“十恨”:
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臺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鬆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這些日常生活中的恨事,蘊含着普遍的人生哲理:書囊裏希望立言不朽的著作,偏遭無情的蛀蠹;夏夜裏星空如畫,宜有約會,偏偏蚊蚋肆虐;賞月的樓臺,偏偏多雨易漏;菊花傲於風霜,偏偏病蟲爲害,翠葉多焦;高鬆清風,正宜在其下打盹,偏成了大蟻早佔的地盤;雅竹最堪賞玩,偏多落葉;桂荷香氣沁人,偏易凋謝;薜蘿的牆真美,偏引來四腳蛇;薔薇的花架真香,偏偏幹上多刺;河豚的鮮美冠於衆魚,偏又常常毒死人!凡是美的東西,不是短暫,就是含毒,再不然便早早淪爲蚊蟻蛇虺的天下。美中不足,這就是多情人生的不完美呀!
到了清人朱錫綬的《幽夢續影》,又添“三恨”:一恨山僧多俗,二恨盛暑多蠅,三恨時文多套!
該是瀟灑的出家人,偏比俗人還要俗氣;盛暑天瓜果美味衆多,偏偏蒼蠅也最多;而作文的人,不能自出靈思,偏多用老套的模式——叫人真恨,真惋惜!惋惜之中也是強烈的愛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