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上世紀90年代初,因爲《廢都》,賈平凹遭遇了批評界羣體性的批評,我曾經表述過:其實那未必是全然針對賈平凹或者針對《廢都》,那也是知識分子在90年代重新出場的一次集體操練。
《廢都》受到迎頭痛擊,迫使賈平凹擱筆而後轉向。本來賈平凹自己可能會以爲《廢都》是一次轉向,是對以往的山野風情、人性天倫的商州文化書寫的轉向,轉向了傳統的美文。一方面,他想對現實發言,想寫作90年代初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困境;另一方面他想在文學上關閉現實,他想用傳統美文阻隔主流的美學霸權。於是莊之蝶具有所有中國傳統文人的品性,他倒真是提前復活了中國傳統文化,就這一意義來說,賈平凹又太超前了。他從山野風情一下子就跨進了中國傳統美學,他想憑藉着他的天才立即就抵達空靈之美,即使抵達了也是枉然。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純粹的對傳統美文的感悟是虛空的,甚至是虛脫的;如果《廢都》寫於《秦腔》與《古爐》之後,情形又將完全不同。《廢都》沒有鄉土中國的現實與歷史作依託和過渡,它一下子就跨入了古典時代,這是人們在美學上難以接受的緣由。
確實,因爲《廢都》,賈平凹不得不轉向,轉向鄉土中國土得掉渣的敘事。這下人們踏實了。《秦腔》幾乎是無庸置疑地獲得了衆口一詞的讚賞,這與其說是對《廢都》的絕情,不如說是補償;與其說是補償,不如說是回味。《廢都》這些年幾乎是在人們慢慢的回味中復活。
假使《廢都》沒有受到迎頭痛擊,賈平凹在傳統美學那條道路上會走多遠?
但是,因爲2011年《古爐》的出版,這條沿着《秦腔》的路數更爲乾脆的回到鄉土,回到漢語,回到手寫,這就是“落地”了。《古爐》不只是給《秦腔》一個理由,也是給《廢都》致命一擊。它使《廢都》的空靈之美都顯得蒼白,它使《廢都》的高妙都顯得輕佻;同樣,它使《秦腔》的樸拙都顯得奇巧;使《秦腔》的“以實寫虛”都顯得飄渺。這才使人們想到,從《廢都》轉向《秦腔》是值得的,甚至是僥倖的,因爲有《古爐》。它並非必然之作,只能是說可遇不可求。如果是順着《廢都》的路,那是必然是另一種景象。比較一下《古爐》的質拙和愚頑,這就是老樹開花,這纔有如此徹底的回到漢語,如此的隨心所欲,如此無所不能,這幾乎是拿着《廢都》和《秦腔》回爐——這纔有爐火純青。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確實有一個城市化的高潮,但是這樣的城市化在精神上被認爲西方資本主義文化入侵。而人們也從中看到物質主義慾望、金錢慾望肆意涌動。賈平凹的《廢都》就試圖表達這種歷史意識,他顯然處在錯位之中。中國文學的主流是鄉土文化,那也是賈平凹所擅長的方向,但他要寫作城市,城市中的知識分子。這種城市中的有自我意識的人們是一種奇怪的族類,無論如何表達,他們都只能是被驅魔的對象。無法書寫的城市,可能也是賈平凹《廢都》遭遇集體圍堵驅魔的緣由之一。到了21世紀初,中國的城市化已經發展到一個相當熱烈的階段,然而,文學卻再次頑強堅韌地回到鄉土敘事,這確實存在蹊蹺之處。
對於存在着的《廢都》、《秦腔》和《古爐》來說,更要緊的或許是說出三者的祕密關係,這就是賈平凹寫作的祕密,就是半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