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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石
作家亦夫的長篇小說《一樹謊花》以上世紀初,匪患橫行時期西北黃土高原一個叫做『官莊』的村落為舞臺,描寫了幾乎是生活在原生狀態的賀、樓兩家及其他人物的結合、生育、掙紮、復仇等充滿溫馨而又血肉橫飛的生存狀態,洞見了人與環境、宗教與原欲、道德與衝動的二律背反後面橫陳的冥冥的神秘。在作品中,人間社會的一切驚天動地、鬼泣神驚、乾坤倒轉的事件,在冥冥神秘的支配下,只不過是『一樹謊花』落晚風、零落成泥碾作塵,化作和往昔一模一樣的黃土,一模一樣的糧食,一模一樣的後代,重復一模一樣的喧囂與騷動……
在小說中,以『善』之形象出現的人物,似乎是『官莊』古村『蠻荒王國』中的一線光明。開辦學校的方興科不僅給這個古老的山鄉帶來文化,帶來富裕,而且帶來了『以德報怨』的古老美德。他忠恕猶如孔子,禁欲猶如佛徒,身住破塔漏屋,捧出赤誠與智慧。丈八寺的無能禪師施粥救飢,傳道弘法,施教揚善。但是無論是誰,都無法把這種『善』進行到底。方興科陷入情愛的苦戀;無能禪師自身實現了善的完成,但是他無法將他的善行延及他人。
在《一樹謊花》中,動物是一種神秘的隱喻,它們既是魔幻的,也是真實的;既是凶惡的,也是溫情的。在作品中,自然也是這種角色:它慷慨地把自己的財富饋贈給官莊的人們,給予他們糧食、藥材、山珍野味,讓他們富甲一方,豐衣足食;但有時也降一場旱災,讓官莊餓殍遍野,發一陣水災,讓滿村房倒屋塌……
在這自然與被包括在自然之中的動物們的雙重性格中,亦夫完成了他的隱喻,那就是,人可以向自然索取,治理自然,但是終究不能『人定勝天』,自然有它自己的規律,自己的法則,自己的神秘,自己的性格。『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人可以利用,但必須敬畏。人不僅是自然的支配者,更是被制造者,被支配者。自然有它自身的意志,它非善非惡,也是善與惡都無法觸及的,而對自然意志的破解和預測,往往是一種徒勞和愚蠢。
為了使這樣的隱喻進一步拓展,亦夫還安排了那只會說人話的鷯鳥。它是人類瞞天過海的陰謀詭計的揭露者,也是總想猜透命運之神秘的人類的嘲笑者。它滿嘴匪話,嚇得自稱能掐會算的算卦先生吳半仙魂不附體,它嘲笑吳半仙『算黃算割,騙吃騙喝』,它無情嘲笑那些一心想看透自己未來命運的人。鷯鳥是與人不同層次的生靈,它貌似與人牙牙學語,卻在人們意想不到之處以人語傳達天聲。
人們未來的命運是個謎,無論是誰都想解透這個謎,趨吉避凶。希臘神話中有個俄狄浦斯的故事:在特比的城中出現了一個人面獅身的怪物斯芬克斯,它坐在岩石上,攔住所有的過路人,要求解答一個謎語,能解答的人就可以通過,不能解答的人就都要殺掉。沒有人能解答這個問題,因此都陸續被殺掉了。俄狄浦斯從這裡經過,他解答了這個謎,斯芬克斯羞愧難當,從岩石上跳下來自殺身死。特比的民眾非常高興,擁戴俄狄浦斯為特比的國王,並讓他娶了原來的皇後為妻,而皇後正是他的母親。後來俄狄浦斯知道了這個事實,悔恨之中痛不欲生,於是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到處流浪。
這個著名的神話似乎是在告訴我們,命裡注定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仔細分析,我們會發現俄底普斯悲劇的原因,不僅是預言造成的悲劇,也是猜測了自然秘密的悲劇。
當善與惡無法改變自然的命運,我們也無法猜透與預測這個命運趨吉避凶,那麼這個命運究竟是什麼?它是被一種怎樣的力量掌控?它是一種怎樣的意志?它『是比智力更多基本,存在於一切存在物的根基中的原理,它把所有的存在物結合為一。岩石在它所在之處——這是它的意志;江河泊流——這是它的意志。四季變遷,天降雨雪,大地有時震動,波濤滾動,星辰閃耀——各隨它們的意志。存在就是意識,也因之即是成為(to be is to will and so is become)。』(見弗羅姆、鈴木大拙《禪與心理分析》)
人類無法用理性去接觸這個意志,人類用理性制造的諸如『因果報應』『弱肉強食』等一切邏輯法則都會在它的面前止步。對它的一切猜測與反抗也只不過是『春天絢爛盛開而秋至不落一果的謊花』,它『究竟給我們昭示了什麼』——這是作者提出的答案無限後退的天問,它永遠不會得到解答。然而正是這永遠無解的天問,催生了哲學,催生了藝術,也催生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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