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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郭沫若;後:1.故居會客廳2.二進院門3.郭沫若書房4.銀杏樹下的郭沫若塑像5.臥室
◆李響郭沫若已逝世三十四年,他晚年的內心世界仍然如這座寂寥的高牆深宅一樣,迷宮般重重疊疊,房間都落着鎖,充滿疑問。
2012年11月,是郭沫若誕辰120週年,前海西街十八號的郭沫若故居整修一新,重新開放參觀。即使沒有住過郭沫若,這座佔地七千平米的二進四合院,也是北京非常值得遊覽的經典園林建築。它東臨什剎海,北望恭王府,南依北海公園。最美是深秋,銀杏金葉蕭蕭而下,鋪滿整個草坪,映襯朱門綠棱,雕樑畫棟,構成一幅色彩濃烈、景深開闊的油畫。
此園前身是和珅私邸的前院,和珅倒臺後整座私邸廢棄。同治年間,和宅被賜給恭親王奕訢,前院成了王府馬廄和草料場。民國初年,恭親王后人溥偉將王府主體賣給輔仁大學,即今天開放參觀的著名景點恭王府。作爲馬廄的這塊園子,賣給達仁堂副經理樂肇基。樂肇基乃同仁堂樂氏中醫世家傳人,他的叔父樂達仁自立門戶開辦了達仁堂。現在院中正房、廂房、後罩房等主體建築皆爲樂肇基購園後修建。新中國成立後,樂家將宅邸捐給政府,先是供蒙古駐華大使館使用,後迎來從上海遷居北京的宋慶齡。因周恩來親自爲宋慶齡選定的後海王府花園尚需整飭才能入住,她暫住於此,1963年遷入新居。根據有關部門安排,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郭沫若及其全家,搬進身世輝煌而坎坷的前海西街十八號院。
侯門似海不是家
不同於老舍、茅盾、田漢等文人故居的樸素小巧,一進郭氏故居,就能體會到庭院深深的豪門氣派。郭沫若的傳記作者桑逢康這樣寫道:“四周築有高大的圍牆,朱門由警衛把守着。假若居住在其中的郭沫若不是詩人,我們只能如實地把它看作是一座官邸而不是詩神繆斯的殿堂,更不用說杜甫的爲秋風所破的茅草屋了。”
廣亮大門朝東開,前院有兩座土丘,遍植松柏,丘下廣闊的草坪上聳立幾棵銀杏古樹。銀杏是郭沫若最喜歡的樹,他認爲這是“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樹下散落着一對石獅,兩隻明清古鐘,都是郭沫若生前的收藏。
向裏走,穿過朝南開的垂花門,進入前庭。正房面闊五間,全部封鎖,只能從窗戶向裏張望傢俱陳設。中間三間爲客廳,寬敞明亮,至少能同時容納二十多人聚會。沙發擺成馬蹄形。窗下有架鋼琴,鋼琴前的單人沙發是郭沫若待客時習慣坐的位置。郭沫若在文藝界、史學界交遊甚廣,但在親友的回憶中,這間客廳並不像想像中那樣熱鬧。因爲郭沫若的國家領導人身份,一般人登門拜訪他並不是隨意的事。六十年代初,田漢給母親作壽,邀請翦伯贊、吳晗、郭沫若等幾個好朋友到家裏吃飯。郭沫若去晚了,進門給田母賠禮,並向在座幾位說,好久沒聚會了。翦伯贊說,你那兒侯門深似海啊。雖是玩笑話,卻也道出郭沫若與故友之間的隔閡。
1963年11月,郭沫若一家從西四大院衚衕五號,搬進氣勢恢宏的前海花園,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實則危機四伏。就在這一年夏天,郭沫若最鍾愛的兒子郭世英中斷在北大哲學系的學業,下放到河南西華農場。起因是他與幾名“反動學生”結詩社,討論文學甚至政治問題。礙於其父聲望,郭世英被當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以自願名義下放。詩社中另一名同學張鶴慈則被判勞動教養兩年,實際勞教到1973年纔算期滿。張的祖父是原燕京大學教授張東蓀,1952年已被當作美國間諜開除政府職務。“高知子女問題”一時成爲議論焦點。在一個株連之風暗涌、政治運動頻繁的時代,誰也不敢預料,現在擁有的一切會不會被突然剝奪。搬家的那天,於立羣站在新家大門口,把幾個孩子攔在前院行道上說:“這不是我們的家,這是工作需要,隨時都可以搬出去。”
1965年春節,在農場勞動的郭世英第一次獲得探親假回家。他用自己勞動所得的工資,給父親買了幾瓶上好棗花蜂蜜,給母親買了兩塊府綢布料。才呆了十天他就要回農場,於立羣送他出家門,郭世英說了一句:“媽媽,咱們家根本住不了這麼多房子,還是搬到個小點兒的院子去吧!”
郭沫若也幾次說過想搬家,身邊工作人員都不明白是爲什麼。周恩來去世後,郭沫若和祕書王廷芳聊起往事,說總理對他說過,他住的地方太大,影響不大好。但以郭沫若的身份,住在哪裏都由專門部門分配調撥,搬家不是你想搬就能搬。
紅色中國第一文人家庭
今天漫步於園中,無處不讓人感到,這個家庭在動盪時代也保持着難得的富足和溫馨。郭沫若喜愛花草,培植了連翹、牡丹、月季等,至今四季交替開放,即使現在隆冬時節,數棵高大海棠掛着繁星一樣的果實,也使庭院不至沉悶。郭宅最著名的植物是前院草坪上的一株銀杏,在其他幾棵古銀杏樹中,它顯得相對矮小。1954年4月,於立羣神經官能症加重,赴長沙湘雅醫院治病。爲祝願夫人早日康復,如銀杏一樣堅韌,郭沫若從西山大覺寺帶回樹苗親手種下,1963年搬家時移植至此。它被暱稱爲“媽媽樹”。
客廳東邊兩間房是郭沫若的書房和臥室。穿過臥室東邊的遊廊,來到後院。最北一排幽靜敞亮的後罩房,是於立羣的寫字間,家人稱爲“媽媽屋”。於立羣擅長寫大字,巨型毛筆蘸墨後有十幾斤重,她也能揮灑自如。老舍夫人胡絜青回憶,有一次來郭家,正好撞見於立羣在寫字,把她“嚇得目瞪口呆”:每個字足有一張老式的八仙桌那麼大,一個字佔一整張紙。於立羣說她要寫一套毛主席詩詞。半個月後大功告成,足足裝了兩大木箱才運走,送給了毛澤東。
郭沫若書法飄逸灑脫,與於立羣擅長的顏體和隸書風格形成對比。郭沫若說,她寫的字嚴肅,對人有着一種規範的作用,能使一個人的生活也嚴肅起來。於立羣是郭沫若第三任夫人,比郭小二十四歲,兩人從1938年開始在一起,育有四男二女。“媽媽屋”和“媽媽樹”,都說明於立羣在家中受到丈夫和兒女充分的愛戴。風流多情的郭沫若,生活的確“嚴肅起來”。
郭世英在北大的同窗好友周國平,把郭家稱作“紅色中國第一文人家庭”。在他的回憶中,那個精緻的二進四合院,“籠罩着一種高貴優雅的生活情調”。
被欽點保護的宅邸
郭世英是郭沫若衆多子女中最充分繼承父親才情的,也是最反叛的。週末回家吃飯時,面對滿桌菜餚,他會發出挑釁的感嘆,表現對“特權”的不滿:“唉,要是把這些菜帶回學校裏慢慢吃,該多好。”聽到這樣的話,於立羣苦口婆心勸說,郭沫若則沉默不語。有一次,郭世英邀朋友牟敦白到家裏玩,在門口巧遇郭沫若。郭世英知道牟敦白極其熱愛郭沫若五四時期的新詩,他指着自己父親的背影說:“這就是你崇拜的大偶像,裝飾這個社會最大的文化屏風。”
也許這只是兒子針對父親的無心叛逆之語,但近年來,許多歷史研究者和歷史愛好者,對晚年郭沫若發出了類似的反思式評價。從五十年代末直至去世,郭沫若寫的大量宣傳時事、歌頌領袖的詩詞,在藝術價值上難與青年時代作品比肩,有些幾乎令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