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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鄉膠東,肉包子特指過年的肉丁餡兒發麪大包子。這種肉包子,一年只在農曆臘月二十八包一次。
平時,逢節日或家人過生日也會吃頓包子,不過那餡兒不是魚就是蝦,沒有肉、極少油,有的只是腥氣與菜澀味。雖然吃起來要比地瓜幹就蝦醬或蒸鹹魚好得多,但若與肉包子比,在當時我的感覺裏,那是有着天壤之別的。所以,那種一年盼到頭的期待,已讓肉包子由吃食變成了一種超越肉體的精神享受。
農曆臘月二十八一早,母親就開始了籌備工作。早起先發上面,上午把白菜、大蔥洗淨了,放在通風處晾水。近午,開始切肉——這纔是我最期待、也最愛盯着看的環節:那肉丁很大,小者半寸見方,大者有兩釐米,有些上面還帶着白生生的肥肉。切小了是不可以的,那樣就吃不出肉的真味兒了,母親說。用麪醬等調料把肉丁“喂”三四個小時後,才能拌入大蔥、白菜,當然也得是丁兒,亂刀剁是不可以的,那樣會毀掉膠東大白菜和大蔥的脆生氣,也兆着來年“財”氣沒響兒,母親意味深長地說。
我是嚥着口水聽母親說這些的。聽着聽着不免走神:有句諺語說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爲什麼要拿“肉包子打狗”呢?再下去就想,什麼人拿“肉包子打狗”呢?
當肉包子上桌,那混合着肉香、醬香、麥香、蔥香的大包子立即趕走一切思想,大肉丁兒像長了腿似的不等嚼幾下就急匆匆地下行。這時候我從沒想過“打狗”的事兒和人,但是,當回味着大肉丁兒包子入睡時,那問題又來了:爲什麼要拿“肉包子打狗”呢?什麼人“拿肉包子打狗”呢?
沒幾年我就想明白了:地主富農恐怕是不會的,因爲我的長輩裏就有這種成份的人,我從小聽着他們的故事長大,每天看着他們精細盤算地將日子過得比鄰家多出幾分溫飽。那麼,一定是資本家了——這些可惡的傢伙!他們既然能“揮金如土”、既然讓“朱門酒肉臭”,就一定不會愛惜肉丁包子,當窮人帶着狗敲他們的門要飯時,他們就會隨便拿起肉丁大包子向狗砸去!我恨他們!
可是,我不能恨人,因爲是過年——凡事以求祥瑞和氣爲原則,見人專揀吉祥話兒說、遇事一笑擦肩而過,有事往好裏想、沒事想好事。這是我從長輩的言傳身教裏讀出的過年守則。所以,從小年到正月十五,絕不敢說不吉利的話,更要努力壓制着某些不祥和的小念頭。
不過,到了臘月二十八,這個不甚祥和的念頭總要跳出來:爲什麼拿“肉包子打狗”?拿“肉包子打狗”的人可恨!想多了總有溢出口的時候,有一次年後開學第一天搞憶苦思甜,老師問大家最恨什麼人,我第一反應就是“拿肉包子打狗”的資本家。
待長大了些,懂了“肉包子打狗”不過一歇後語,心下對資本家的恨自是消退了,但是,肉丁包子那無與倫比的美妙滋味卻隨年而增,越釀越濃,以至於一聽說哪裏有這大包子,就剋制不住想去吃上一頓。有一次,幾個同學約好了一起去吃大包子,家屬們因聽了太多肉丁大包子的好,也跟了去,結果人家只咬了一口就大叫:“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把包子扔回了盤子!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他們拿肉包子打狗了,脫口大叫: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