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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蔣兆和攝於20世紀80年代初
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我只做了兩件事:一本《中國文化人影錄》,一本《世界名人肖像》。如果我圖名圖利的話,我也不會做這件事,因爲這太困難了。 ——2001年鄧偉日記
詩人艾青攝於20世紀80年代初
一件事
本報記者孫小寧
世上總有些事,是不能學會的
鄧偉的書中,我最喜歡的是與李可染有關的《學畫記》。李可染先生是引領他走上藝術之路的恩師,對於恩師的懷念,他說過一句,一直讓我銘記在心:“我在心裏不斷向他(指李可染先生,編者注)鞠躬,在國外,我向東叩首;在北京,我向西叩首。”
對人有誠意,是鄧偉最本真的地方。所以即使光環很多,仍然讓人願意引他爲友。
這種誠意還包括,你和他約見面,永遠不會擔心他遲到。若是你早來,他到後一定會看看錶,再次審視下自己是不是來晚。像我這樣拿起相機給人拍照,能把對方氣得半死的攝影外行,若有天心血來潮,問起攝影方面的傻瓜問題,他也會一板一眼給我解釋,條件允許的話,他甚至可以當面演示。
而他日記中所記的某些與人交往的細節,如果你從誠意這方面來理解,有的時候會覺得他,實誠得出奇。那本名爲《北京人》的攝影書,是他花三個月時間整天鑽衚衕入高樓拍出的數個北京人面孔。日記中有段說他如何和衚衕裏的老百姓套磁,可能侃得太投入意向太明確,有個人感嘆了一句:你可真有耐心啊。這話我怎麼想來怎麼逗,甚至連那說話的表情都想象得出來。
已經是赫赫有名的世界級攝影師了,讓人想象不到的是,你問到他問題,他仍然還會鼻尖冒汗,一副快速搶答、很想讓你滿意的急促。所以,有一年聽到他獲得希臘一個面向全世界頂尖文化人的榮譽獎項——希臘索菲獎時,我就在想,這麼一個一緊張就鼻尖冒汗的中國男人,到底是如何站在希臘那個著名的世界戲劇聖地——德爾斐古劇場的領獎臺上的呢?還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裝。因爲,他曾親口告訴我,這麼多年,他從來不會打西裝領帶。因此對他來說,每次出席正式場合,請人幫忙打領帶,是他最費神的一件事。
國內有那種一拉得,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忍不住問他。他被問得認真勁上來了,那不是糊弄嗎?我不習慣。我還是要每次戴完再摘下來,下次重新打。那在英國你一般找誰打?英國裁縫鋪的人最合適。他們有的甚至還能認出我呢。嘿嘿。既然這麼認真,那就認真地學一下,不就結了?你可是敲開世界文化名人的門的人吶,難的事都拿下了,打領帶這麼簡單的事兒怎麼就學不會辦不成?但他回了一句,人不能樣樣學會,總有些事是不能學會的。這樣才能給你一個感謝別人的機會,對吧?
大雪天的開始,大雪天的離去
2013年2月5日早晨,八點,八寶山的蓮花廳,鄧偉的家屬爲他舉行了低調的遺體告別儀式。那天奇寒,天降大雪,我起了個大早見他最後一面。我注意到,在這大雪紛飛天爲他送行的,還有一些電影學院82級的同學:張藝謀、顧長衛等。電影學院院長張會軍在留言冊上寫的是:鄧偉,我們天堂見。
2002年,電影學院82屆20年聚會,鄧偉曾爲我當時主持的“名家”版面寫了《光陰的故事》一篇文章,記述當時聚會的情形,他可真是好記性,並且有超強的現場觀察與摹寫能力,至今我還留存着這份樣報,它的結尾是: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一首歌裏這麼唱着。親愛的同學們,讓我們在心中珍藏起彼此年輕時的容顏慢慢老去,讓我們互道珍重快樂地生活吧。
這曾經人才輩出的82屆電影人,不知有沒有再舉行30年聚會,但可能他們誰也沒想到,在那次聚會十年後的轉年開始,這個獨自走上攝影路到世界打拼的同學,就這麼猝然離世。
而僅僅是去年的6月,我們的那次見面,我還問他:你將來老了怎麼辦?我指的是,他漂泊半生,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對晚年會有什麼考慮,他當時不假思索地答:進養老院。
老天沒有讓他做這樣的選擇。老天最終把他留在生他養他的中國。老天是在憐惜他做事太執著、太不惜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沒完成的事情還有很多,奧運會後到中美洲拍攝的照片文字還沒來得及整理出來……
八寶山蓮花廳的告別,前前後後只有半小時,之後他就向天堂去了。同樣是這麼個雪天,張藝謀的文章中曾提到,當年他也曾經在這樣的天氣艱難地行走,被問到爲什麼,他說,我要鍛鍊自己的體魄與意志。我要開始做一件事了。
ONE LIFE,ONE GOAL(一輩子一個目標),這曾經是鄧偉國外爲生計打拼的時代,一位叫達叔的華人移民對他說過的一句話,現在也可以以此概括他的一生。在確知他離世的消息時,我搜到了自己曾經寫過的一條與他有關的微博,我把它再次轉發出來:
對於一個四處遊走的攝影家,鄧偉總是被問到:很多年後,你拍的人都已逝去,這些照片還有什麼價值?讀他最新一本攝影集《中國人》,我想替他作答:時間自會顯出它應有的價值。我們已經看不到梁漱溟與聶紺弩這樣的人了,但是望向他們獨特的身姿,就似乎明白,爲什麼他們會在許多人心中變得如此重要。
走好,鄧偉! F107
但是,顯然,他對我所列舉的那些觀念攝影師,有着他自己的看法。他的答案像信仰本身一樣簡單:“我只拍我感興趣的人與物,他們在重大事件中發揮過作用,他們的作爲也曾感動過我。”“我不願自己的鏡頭表現醜陋,也不願花精力在一些引起心靈負面震撼的人。”“我的生活中也常被醜陋包圍,但不好的東西傷我一個人就夠了,幹嗎還要再傷別人?”
記起這些問答的瞬間,我用的是上網檢索。這曾是我2007年的一篇採訪,做到版上的標題,其實已經代表了我對他人與作品的進一步認識:《鄧偉:慢慢地學會幽默》。
有時,一個認真的人,很可能是本性上無法幽默的人。而我竟然在鄧偉的一幅幅倫敦作品中看到了幽默。我想,並不是他骨子裏有了幽默,而是他用心地體味這座城市,從中看出了幽默。這些幽默的倫敦作品,恰好在2012年的倫敦奧運期間,對我所主持的英倫文化版面起了點睛作用。而使我感動的是,他那時事務頗多,又有赴墨西哥拍攝計劃。但是在啓程前,他仍然如我所要求的那樣,從他海量的照片裏爲我挑選出恰題的圖片,並認真地寫了圖片說明。如果將它們連綴,同樣是一篇有關英國人的好文章,但我當時想到他的攝影家身份,還是把它們做了圖片說明。
“你按你的想法來。”他其實很尊重一位報社編輯的版面要求,但我每每將刊載他的文章、攝影作品的樣報拿給他時,出於藝術家的敏感,他仍能點出某些版面處理上的不足。有一次,正吃着飯,他拿起一張白紙,開始在上面畫版式。只將某個圖的位置調換了一下,整個版就舒朗多了。放下筆,他說了句:“密不透風,疏能跑馬。”我知道,他是把當年跟李可染先生學畫的功力用在了版面處理上。當然,這對他只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