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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邊雜識
細節,還是細節
張立憲
結局並不值錢,道理也不值錢,過程中的細節才值錢。
“巴黎值得死掉二十萬人。”策劃發動起義的羅爾上校說。儘管這樣做的代價可能是巴黎的毀滅,但他相信,掌握了大部分巴黎地下武裝力量的法國共產黨,還有許多在德軍鐵蹄下生活了四年的愛國的法國人,是願意付出這個代價的。
流亡阿爾及爾的戴高樂將軍絕對不允許巴黎發生由共產黨領導的起義,而讓自己失去對這個即將解放的國家的控制權,他爲此命令負責空投武器的人:“任何武器都不得直接空投給共產黨人。”
在希特勒的眼中,值得爲巴黎死掉的人當然更多。他下令給所有與巴黎有關的人:“巴黎絕不能淪於敵人之手,萬一發生此情況,他在那裏找到的只能是一片廢墟。”當巴黎解放那一天,他還在念念不忘地問:“巴黎燒了嗎?”
巴黎成了三方爭奪的目標,而最有能力拿下這座城市的人卻不願意加入這場爭奪。盟軍的計劃是延緩巴黎的解放,而避免陷入消耗巨大的城市巷戰,並且,攻佔後的巴黎需要相當於八個作戰師的力量來維持,同時要耗掉第二戰場全部部隊四分之一的油源。
緊張激烈而又錯綜複雜的鬥爭開始了。
《巴黎燒了嗎?》記錄的便是1944年的巴黎所度過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八月。兩位作者拉萊·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爾分別是美國《新聞週刊》和法國《巴黎競賽畫報》的記者,他們在巴黎解放二十年後推出的這部三十萬字的報告文學成爲世界新聞史上的名篇。2005年,拉萊·科林斯於6月20日去世,該書中文版也由譯林出版社重新包裝出版,這是董樂山先生的最後一部譯作。
這本書對我來說,上大學時只是外國新聞事業史中的一個填空題。後來讀到它的時候,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所以前段時間和年輕同事探討業務,說到新聞採寫中的細部訓練,對方讓我推薦範本,我毫不猶豫地說,《巴黎燒了嗎?》。
這本書我看了沒幾頁,便後悔自己如果早些年讀到它,就會對我的新聞和寫作生涯大有幫助。不過話說回來,沒有那幾年無頭蒼蠅似的瞎撞的經歷,可能也很難懂得箇中微妙之處。也許只有自己嘗過了甘苦,才能體會人家寫出這樣的書來是多麼不容易又了不起。
如今時興一個詞兒叫“宏大敘事”,遺憾的是,許多人把這個帽子扣在某些作品身上,更襯出了被裝飾者一點兒都不宏大的寒酸。跟這哥倆學學什麼是宏大敘事吧:除了細節,還是細節。他們用三年時間蒐集材料,採訪了八百多人,敢於宣稱自己的作品事事有根據,人人有下落,句句有出處。1944年8月25日盟軍攻進巴黎,該書用了足足十七頁的篇幅來寫巴黎人對解放者的歡迎場面,有名有姓的人達上百人之多,所用故事之生動,細節之完整,絕對到了奢侈的地步。
在許多時候,結局並不值錢,道理也不值錢,過程中的細節才值錢。事實上,“用細節說話”也是最費勁的,所以許多人寧願輕輕一筆帶過,卻並不願意下笨功夫去尋幽探微。而真正有感染力的地方正在這裏:肖爾鐵茨去“狼穴”領命,他的勤務兵梅耶下士希望自己的長官不要回來得太早,因爲當天晚上他要去看自己十個月以來的第一部電影,這是歌劇院大道旺多姆電影院放映的德國喜劇片《布克霍爾斯一家》的上集,而下集要到下星期才放。梅耶不想錯過它。
能夠下笨功夫去採集,同樣需要高智商來剪裁。新聞寫作就像羅丹的雕塑理論:把一塊石頭上沒用的東西去掉,剩下就是自己的作品了。說來簡單,但如何剔除沒用的,進而凸顯出有用的東西,需要高超的敘述技巧和文字功底。拉萊·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爾做到了,他們將豐富的素材有機地捏合在一起,把幾百人的故事穿插在一起,每一章每一節都有跌宕的高潮和千鈞的氣勢,使這部紀實作品優於一切驚險小說。
真正的敘事高手從來不用定性或裝飾性質的字眼,而是把得出結論的權利和快樂留給讀者,這一點拉萊·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爾也做到了。請允許我抄錄幾句,來體會書中那種平靜潛流下緊張不安的氣息。這一段發生在臨危受命的肖爾鐵茨離開希特勒、去巴黎赴任之前去探望自己的家——對不起,“臨危受命”是我拉來的,他們兩位纔不屑用呢,他們只會讓你不得不想到這個詞:
“在黑色霍奇牌汽車把她丈夫送往西方去之前的幾分鐘,肖爾鐵茨太太注意到將軍的勤務兵突然又奔到他的房間裏,取來一隻大手提箱。她知道,那隻手提箱裏裝的是她丈夫的平民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