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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春節前的一個星期六,電話鈴響。是王阿姨!
王阿姨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晰好聽,當年北京最好的中學裏一流的語文教師嘛,那是一口咬字最清楚的標準音。她像每年一樣向我發出邀請,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今年是她84歲壽誕。
我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就認識王阿姨。她、她的丈夫——高級語文教師魯叔叔,加上她的一雙兒女,是一個完美的家庭。我爸爸媽媽帶着我和哥哥,與王阿姨一家經常一起聚會一起玩兒。王阿姨對我說,當年我媽媽有演出,會把我託付給她照管。那時候的我只有三四歲,調皮搗蛋,有一次竟然惡作劇,悄沒聲地在沙發背後撒了一泡尿!還是王阿姨給收拾了的。王阿姨說起我的這些陳年糗事,臉上總是佈滿一種幽遠的笑容,彷彿時光倒流到幾十年前。那個年代應該是她自覺十分輝煌的時期吧。
王阿姨是我媽媽的粉絲加朋友,而我對她印象深刻,主要是因爲她和常人很不同。她漂亮得很,皮膚紅紅白白,眼睛水水亮亮,兩道彎月眉,牙齒如貝殼,油光光的齊眉短髮,幾十年都是一個髮型從沒變過,哪怕是過了八十歲,當然如今早已用假髮套代替了當年的如絲黑髮。但是那目光沒有改變,總是明亮得像夜空裏的星星。因此我很喜歡漂亮的王阿姨,願意跟着她,去她家做客,和她的孩子玩耍。於是,對於她的“不同”有了至今難忘的記憶。
王阿姨年輕的時候患了一種需要長期休養的病,於是她早早就病退在家了。家裏是她的領地,她的王國,家中的一切由她打理。這好像成了她釋放本性施展內心的園地,她的丈夫對此完全放任不管,她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有王阿姨的獨特痕跡。比如,桌子、椅子、牀鋪、櫃子全部用一種藍白格子布包裹,是那種根據傢俱形狀剪裁的帶着百褶邊的裝飾布。連窗簾也是同樣藍白格的布料。一進入她的屋子,滿眼都是同一種花色的裝飾,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衝擊力,那不像是一個家,倒像是個展室,也不是展室,是童話故事裏的畫面,森林裏的小木屋?洋娃娃住的房子?
記得王阿姨在那個充滿格子圖案的屋子裏請我們喝咖啡,咖啡的香味繚繞在屋子上空,異樣的感覺更強了,而王阿姨自己飛揚着她的娃娃頭在那個領地裏走來走去,讓人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還記得我和哥哥加上王阿姨的女兒坐在小板凳上聽她的大兒子講鬼故事,諸位,您是不是也會產生一種感覺,失真,猶如在一個奇妙的夢裏?
四十年過去了。這中間經歷過非正常的歲月,在很長的時間裏我沒有再見過王阿姨一家,沒見過魯叔叔,當然也沒見過他們的孩子。待到時過境遷,春回大地,再見到王阿姨時,父母已逝,而我,已是孩子的媽媽。
那一年,王阿姨請我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我先到了她的家,她早已搬到了東城的一座單元樓,在那個不大的三居室裏,我又一次體會到那種熟悉的感覺,不夠真實,恍如夢中。王阿姨佈置屋子的怪異風格更甚於以往。地上鋪的不是合成地板,而是油漆!淺淺的乳白色,讓人無從下腳。每間屋子幾乎都沒有可以用於生活的傢俱,有的是一兩個玻璃櫃子,和地板同色,櫃子裏放的除了式樣精緻的茶具,更多的是她親手製作的花花綠綠漂亮美妙的洋娃娃!櫃子頂上擺着大花瓶,裏面插滿了一色的紗制或是塑料假花,這間屋子的花瓶裏是藍色的紗花,另一間則是乳黃色的塑料花,滿滿地開放着。而牆上除了她自己年輕時的巨大的鑲框照片,再就是鏡子,一面一面的,每間屋裏都有好幾個。
我小心翼翼脫了鞋子,站在那些花朵旁邊照了幾張相。發現一直沒見到魯叔叔,問之,說是去女兒家住了,因爲要幫助女兒照顧那個十歲的兒子。
望着穿梭在淺色櫃子和假花還有鏡子中間、依舊戴着娃娃型假髮的八十多歲的王阿姨,我忽然覺得魯叔叔不在,爲女兒帶孩子應該不是主要原因,想是他要在女兒家中去過一種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想在王阿姨身邊繼續充當白馬王子的角色了吧?畢竟,魯叔叔也已經八十多歲了啊。
今年,我又參加了王阿姨的生日宴會。她穿着自己設計的一件鮮紅色長袍,領口和袖口還有兩襟上都鑲着白色蕾絲花邊,假髮上戴了一頂有同類蕾絲邊的優雅小帽。我想起王阿姨家中的花瓶、玻璃櫃、洋娃娃還有那些鏡子……
忽然間明白了,王阿姨一生做着的是一個公主夢,無論多少年,無論外界怎樣變遷,也無論多少親人離開她身邊,她悠然自得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鏡子裏那個紅裙短髮雪白皮膚的影子就是她夢中永遠的公主。
願我們的“公主”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