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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萬城是匈奴民族留在大地上的一聲絕唱,而匈奴民族在亞歐大草原上的幾百年飄蕩,也許是世界史上最悲壯的史詩。
高建羣著
太白文藝出版社
弘始三年,即公元401年,姚興派遣駐守秦州的大將姚碩德出兵西伐涼州,一舉滅掉後涼,擄得鳩摩羅什高僧送往長安。這是爲一個和尚、一個法師所進行的第二場戰爭。
連同前面的破龜茲城之戰,這兩場戰爭都是爲了同一個人,而且這兩場戰爭都是滅國戰爭。人們說鳩摩羅什的一生充滿了傳奇,這兩場戰爭亦是傳奇之一。
涼州城被破,後涼滅亡。鳩摩羅什又被另一位將軍捆在了馬上,依然沿着那條偉大山脈東行,曉行夜宿,大約一月有餘,眼見得看見渭水,看見渭河岸上那咸陽古渡了,這時發生了一件意外。這意外就是,那龜茲王女咬舌身亡了。
高貴的王女在一個關中平原青色的早晨,騎一匹小牝馬上路。她已經想好了一件事情,所以此刻,並不顯得沉重,而是有一種如釋重負,得到解脫的感覺。
她穿上了當時境況下自己所能蒐羅到的最好的衣服。腳上那雙紅色的小馬靴已經磨得沒有後跟了,紅色也已經都褪盡了。這天早晨,她特意爲小馬靴上了些鞋油,讓它乾淨、鮮亮一些。她還特意化了一個濃妝,用那水仙花將指甲蓋染紅,用從龜茲國帶來的最後的胭脂塗抹嘴脣,並且給眉心點了一個痣。她的睫毛雖然依舊像黑炭一樣,但是她還是用那最後一點顏色將這睫毛再塗一遍。當這一切結束後,她騎上那匹小牝馬,頭戴尖頂高帽,黑紗掩面,上路了。
她與鳩摩羅什並轡而行。鳩摩的雙手仍然被反剪着,不過這只是一個象徵性的被縛,所有的人都已經知道他終究會抵達長安城的。
高貴的王女,當來到那著名的咸陽古渡,注視着腳下滔滔的渭水,眼望着渭水彼岸那金碧輝煌的長安城時,她的臉色發白了。她對同行的鳩摩羅什說:“我的表兄,我的丈夫,我的世界上最親愛的人、最敬仰的人,我只能陪你走到這裏了。你是一位高僧,是一個給這苦難大地帶來佛光的人,你的聲名將會不朽,那些未來的人們將會以恭敬的口吻來講述你的名字,盛讚你的光輝。你的事業將在這長安城達到大興,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這位王女繼續說:“而我已經不能夠再陪伴你了,或者說,不能再繼續玷污你那聖潔的袈裟了。掐指算來,已經整整二十年了,我該離開你了。飛翔吧,鷹!完成你最後的也是最輝煌的一次飛翔吧,這整個世界都是你的!”
龜茲王女在這個咸陽古渡的早晨,說着這些奇怪的話。她的話讓即便是高僧的鳩摩羅什也有些心驚肉跳。他明白她要幹什麼了。他剛要勸止她,這時,只聽到一聲慘叫,這位高貴的王女咬斷了自己的舌根。
在就要從馬上掉下來的那一刻,那半截舌頭還在嘴中,王女用含糊不清的喉音,又說了下面的幾句話:“我已經多次給自己說過,看見長安城的那一刻就是我辭世的時辰!表兄,前程珍重,你大約還有十三年的命數,十三年後我們再見!”
龜茲王女說完,便從馬上摔下來了。
鳩摩羅什翻身下馬,掙脫手中的繩索,俯身抱起王女。王女臉色煞白,嘴角上有血沫子噴出。她微笑着,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將自己那半截舌頭嚥進肚子裏去,那是父精母血,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在咸陽古渡旁邊,鳩摩羅什輕輕地用袖管抹去王女嘴角的血沫子,最後一次端詳着王女。他看到的是一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和這樣一個女人耳鬢廝磨二十年,他得到的幸福和受到的傷害哪個更多,真是一件很難說清的事情。
他們將王女埋在渭河岸邊一座高丘上,然後插上柳樁。不久,柳樁就會成活、發芽,然後給這墳頭,給這王女的頭頂,罩上一層綠蔭。而王女,她將安臥在這高丘上,頭枕渭河,日日夜夜傾聽着這流水如歌,傾聽着咸陽城東樓的風鈴叮噹作響。
咸陽古渡對岸,旌旗招展,後秦皇帝姚興出郭三十里相迎,已在那橋頭等候多時了。
鳩摩羅什高僧雙手合十,向渭河岸邊的這座新冢致敬。河谷的風吹來,打溼了他的眼睛,那著名的咸陽城東樓上的風鈴叮叮噹噹作響。在這風鈴聲中,鳩摩羅什說道:“親愛的王女,親愛的表妹,親愛的妻子,我向你保證,你將不朽——你將因爲我而不朽!”
說完,他轉過身,揉揉那被麻繩勒腫的手腕,整整衣衫,面向後秦皇帝姚興,登上了咸陽古橋。
過了古橋,鳩摩羅什高僧與迎候在橋頭三十里長亭的君王見禮。
“山高水長,雲路蒼茫。今日,貧僧終於抵達長安城了!”高僧無限感慨地說道。
後秦王姚興上前,一把拽住鳩摩高僧的手,說道:“朕如久旱之望雲霓,在這長安城裏,日思夜想,寢食難安,已經等待高僧很久了!”
鳩摩羅什答道:“貧僧嚮往東方,嚮往長安城已經許多年了。萬法歸一,一歸何處,這神祕東方,廣袤所在,那佛家的‘何處’,當是此處呀!”
“朕將拜高僧爲國師,強盛我的國家,教化我的子民,讓這自天竺而來的佛光照亮我中華大地!”
“貧僧將盡其所學,盡其所悟,爲中原大地上的佛國效力。佛法能弘揚天下,光耀東方,那是佛祖的光榮,是佛人的功德,亦是每一位僧人的本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