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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的日子,寡淡如水,清淡無奇,我們那時侯,常常盼望附近的村莊過聖紀,送埋體。只有在這些日子裏,這些場合上,我們會看到從四里八村趕來的男女老少,大家梳洗一番,穿戴一新,紛紛趕到一個地方——過聖紀的時候,是在清真寺裏,送埋體當然在歿了人的那戶人家。最高興的當然是娃娃們,大家跟在自己母親或者姐姐的屁股後頭,東瞧瞧,西看看,眼裏充滿了好奇與稀罕。女人們忙於農活家務,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乍一見,那個親熱,湊在一塊兒,有拉不完的體己話。
領着我的往往是姐姐。母親懷裏抱着更小的妹妹呢。姐姐是個不安分的女子,她拉着我的手,我們在人羣裏東竄西遊,一刻也不願消停。我們像遊在人海里的魚,一旦進入人羣,就忘了尋找母親,由着性子地遊逛。那些日子似乎總是晴天,而且總是到了正午,日頭明晃晃在頭頂處烤着,衆人的臉在塵土裏掩隱,就看見一院子神色各異的臉面。轉悠一陣,人感到很是疲乏,這時候,眼前會忽然一亮,便看見一個好看的小媳婦。可能是剛嫁的媳婦,臉色嫩嫩的,眉毛彎彎的,眉梢嘴角浮着一絲淡淡的羞澀。穿的自然是最新的衣裳,還穿着高跟鞋。那時候剛剛興起高跟鞋,我們便直了眼,目光隨着那媳婦的腳跟遊離,真的想不明白,那麼細的鞋跟,居然能撐得起老大一個人來。留心細看,有不少大女子居然也穿上了這種鞋子。能穿得起高跟鞋的女子,肯定是有了婆家的女子。我們的目光裏就有了莫名的東西,是些說不清的情緒,有些羨慕這大女子,同時,又覺得就這樣嫁出去有點可惜。可惜什麼,說不清楚。一轉眼,人羣裏閃出一張熟悉的面孔。細細打量,隱隱記得她是去年我們看過的新媳婦。這會兒已經懷裏抱着娃娃,衣裳不再光鮮如初,見了人微微笑着,那臉上,怎麼也找不見當初的羞澀與矜持。有一個媳婦,竟然好幾年如當初,一直保持着那份新嫁的潔淨與利爽。我們看見她不由得驚歎,這個女人怎麼會這麼幹淨利索呢,永遠像個新媳婦。當女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嘛。可是,時間長了,女人們的議論傳開了,她們說那個女人進婆家門好幾年肚子不見動靜,婆家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準備休了她,另娶一個。女人生來就是生養娃娃的,不生養還算個女人嗎——女人們這樣發表着她們的高見。後來的日子,我們看見那個女人的日子果然日漸少起來。想來她的日子不怎麼好過。最常遇見的是一個瞎眼的女子。我們這裏的人說話直,不懂得含蓄。當面就叫她瞎子。瞎女子也不會見怪,乖順地應答着,跟上一些姐妹在人羣裏走動。瞎女子長得一點也不好看,狹長的臉上,嘴巴大大的,鼻子也不好看,一隻眼睛始終緊緊閉着,另一隻眨巴着,據說也看不見的。可她還是喜歡用那隻睜着的獨眼盯住人看,愣愣地發傻。虛幻飄忽的目光,讓人心裏禁不住發虛。女人們已經紛紛爲這女子發愁。說這樣的女子肯定找不上婆家,就算有人要,也會是個殘廢男人。人一輩子多長,日子咋往下打發呢。瞎女子不知道,一院子的女人都在爲她操心呢,她前面的路顯然是黯淡無光的。不知道她自己意識到了沒有。我看見瞎女子也梳着兩個辮子,辮梢上扎着花頭繩。她的頭髮竟是出奇地黑,細長細長的。我喜歡看瞎女子的背影。細瘦苗條的腰身,辮子在屁股蛋子上掃來掃去,顯得分外好看。
如果是過聖紀,清真寺的大殿裏傳出很響的贊念聲,女子媳婦們的面影就在贊念裏隱現,大家一臉肅穆,年輕的面龐上閃現着柔和虔敬的光澤。如果是送埋體,大家就看主人家的男女老少哭泣,看着看着,看的人也噙着一包淚水。尤其是那些大女子,最是心善,不好意思當着衆人的面哭,背過身子暗暗垂淚。回去的路上,眼睛紅紅的。卻不影響她們的好看。大姑娘小媳婦,平時是極少有機會這樣到人多處去的。農活繁忙,日子艱辛,加上父母管教嚴厲,大家只有現在可以敞開了轉悠一番。她們穿上了平時捨不得穿的衣裳,打扮得比哪一天都好看。現在想來,那些女子真的都很好看,善良,淳樸,對未來懷着羞澀的期待,日子流水一樣逝去,鄉村的那些姐姐們,一個個早已嫁往他鄉,兒女成羣,過着爲柴米油鹽奔走操勞的生活。老家過聖紀送埋體的人羣裏,再也找不見她們當初鮮活如花的面影。遊離在人叢裏的,是一張張新生的陌生的女兒臉。那些美麗的姐姐,她們已經融入生活的最核心部位,已近中年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看着滿地玩耍的娃娃,她們是否看見了自己曾經有過的無憂無慮的歲月?
我的美麗的鄉村姐姐,就算老了歲月,老了容顏,你們曾經的笑顏會永遠活在一個人的記憶裏,永遠不會暗淡,不會褪色。
□馬金蓮(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