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斯舜威
陸游有一些關於作詩的論述非常有意思,最著名的是他在臨終前對兒子的教導:“汝果學作詩,功夫在詩外”,以及同樣廣爲人知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裏說的都是詩歌理論知識、書本知識和社會實踐之間的關係。
我感興趣的還有陸游的另外一些詩論,比如:“詩到無人愛處工”、“詩到令人不愛時”、“俗人猶愛未爲詩”、“工夫深處卻平夷”。這充分體現了他的藝術理想:追求自然平淡,要到了凡夫俗子無法理解而不喜歡,只有非同尋常的高人方家才懂得其中奧妙的時候,纔到了精妙絕倫的境界。
其實,詩追求“無人愛處”的境界,非自陸游始,而是許多追求平淡、閒淡的中國古代詩人、特別是宋代詩人共同的審美取向。蘇東坡雲:“凡詩須做到衆人不愛可惡處,方爲工。”並認爲“公擇遂做到人不愛處。”李公擇與李公麟、李公寅爲同年進士,人稱“龍眠三李”。他與黃庭堅是詩文唱和的好朋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則認爲:“魯直詩到人愛處,聖俞詩到人不愛處”。魯直爲黃庭堅,聖俞爲梅堯臣,黃庭堅對梅堯臣是極爲推崇的,正如陸游對梅堯臣極爲推崇一樣。不過,也有人認爲黃庭堅的詩到了“人不愛”的境界,如清人沈濤《匏廬詩話》雲:“宋詩能到俗人不愛者,庶幾黃豫章(庭堅)。”所謂“人不愛”,是到了“平淡至極”的意思。誠如梅堯臣所言:“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所謂“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就是這個意思。
在陸游的藝術生涯中,寫詩和書法常常是交融在一起的,其論詩和論書也常常是結合在一起的。如:“詩放不能諧律呂,書狂猶足走蛟虯。”“援筆科小詩,墨燥字傾斜。”又如82歲時所作:“但能與物俱無著,小草新詩取次成。”“古紙硬黃臨晉帖,矮箋勻碧錄唐詩。”詩藝和書藝,自然也是相融相通的。我們把“詩到無人愛處工”、“詩到今人不愛時”、“俗人猶愛未爲詩”中的“詩”改爲“書”,分別爲“書到無人愛處工”、“書到今人不愛時”、“俗人猶愛未爲書”,應該也未嘗不可,且別有意味。
“書到無人愛處工”。字面的意思是“書法要到沒有人喜歡才工”,其實所表達的深層含義是指書法不能媚俗、不能討大多數“普通人”喜歡,要別出心裁,寧醜勿媚。“書到今人不愛時”,指的也是平淡至極,不爲當今的凡俗夫子所認識。“俗人猶愛未爲書”,進一步強調了創新意識、突破意識,不要受時俗觀念的束縛,形成自己的個性特色。
宋代詩人張鎡《吟詩》雲:“一日吟成九首詩,旁人都愛少瑕疵。直須作到無人愛,始是我詩長進時。”此詩自然也可作《作書》解,整天揮毫,俗人或許都着意於“無瑕疵”,真正的境界,卻是“直須寫到無人愛,始是我書長進時”。此中深意,不知有多少書家能夠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