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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音
皇亭子大院種了很多梅花,隆冬時節這裏雖有幾分蕭瑟,但春天到來時,卻是一片奼紫嫣紅的生動景象。
上世紀六十年代,當我很小時,隨父母工作調動,來到了北京,住到了軍博地區羊坊店路3號院——新華社皇亭子大院。
記憶裏,我家住的地方算北京西郊,西郊顯得肅靜、荒涼。往西的長安街上,軍博和京西賓館是引人注目的建築,離它們不遠,低而矮的平房斷斷續續地散落在大片的麥田旁,那裏是村莊,與此緊鄰的是用圍牆圍起來的各類機關、軍隊大院。
皇亭子大院是新華通訊總社在西郊的生活區,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北接京西賓館,西隔小馬路與空軍大院相望,東鄰有色金屬設計院,南連羊坊店生產隊。聽老新華人講,剛開始籌建宿舍區時,北面、東面還沒有京西賓館和軍博,新華社在這片荒涼的黃土坡上建了幢C形樓,只用鐵絲網圈上,大院比較簡陋。以後,新華社在這裏又陸續建起了許多漂亮的樓房,並蓋了家屬食堂、洗澡堂、衛生所、幼兒園、少年之家等配套設施,水泥圍牆也取代了鐵絲網,黃土坡逐漸變成了整齊別緻的宿舍區,稱做新華社皇亭子大院。
大院地勢東低西高,分爲前院和後院,十幾棟四五層高的蘇式建築圍合成幾個獨立的院落,透着四合院的味道。有曲有直的水泥小路引領着通往各個院落的方向,與錯落有致的臺階、起伏的地勢銜接,顯得渾然一體,自然和諧。樓房的外觀、顏色不盡相同,卻勾畫出一個整齊典雅的大院輪廓。房子大部分是普通的單元房,屋頂很高,生活設施很齊全,少量講究點的房子衛生間帶浴缸和抽水馬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能用上這種設施算是稀罕和奢侈的。
剛住進大院,我感覺這院子真大;庭院裏有樹有花,後院車庫停放着紅旗小轎車,少年之家旁邊的松樹林招來成羣的麻雀。我家住在後院南北朝向的黃樓,房子裏有一個套間,一個長長的走廊。每每看到樓門口掛着的白色玻璃罩門燈,一左一右,默默地歡迎着來人,我就覺得這樓房好不神氣,小孩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建起的各類大院中,新華社皇亭子大院以其典雅秀麗的特質別具一格。
記憶裏的南腔北調
大院裏的人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我們樓門的住戶來自上海、東北、山東、湖南、北京及廣東,當時還有一戶蘇聯人家住在樓上四層,母親是蘇聯人,女兒長得又高又壯,但住的時間不長,就搬走了。我還記得,搬家時,這戶人家的傢俱裝滿了一卡車,蘇制木殼收音機、電視機等稀奇東西也擺放在那裏。我們樓門裏的小孩輪番搶坐她家待裝車的大沙發,彈着屁股從空中落下,嘴裏喊着“衝啊”。
雖然大家來自不同地方,生活習慣也不同,但鄰里關係很融洽。大人們在樓門口或院裏晾衣服時相遇,總會用不同地域的口音熱情地打招呼。小孩們很快打成一片,到鄰居家玩時,推門就進(儘管是獨立的單元房,但大家平常不鎖門),如果趕上人家做了好吃的,串門的小孩自然也少不了分享一下。
那時,隔三差五就會有新的住戶搬進大院。每當裝有大小包裹及傢俱的卡車停在樓門口,我們小孩就知道又有新玩伴加入了。星期天是小孩子們在一起瘋玩的時刻,到了吃飯的鐘點,各家的大人會站在樓門口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喊話。我們中的一個小夥伴家的阿姨是老北京人,那天,阿姨喊着小夥伴的小名,“飯得了,上樓,麻利兒的”。我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還以爲“麻利兒”是什麼好吃的東西,惹得小夥伴哈哈大笑。
初夏時節,上坡後院21號樓前的小花園鮮花盛開、爭奇鬥豔,引來無數只蜜蜂的歡聚。我們小男孩會用牛皮紙做成夾子套在手指上捕捉蜜蜂,被蜇是常有的事,小孩不敢讓大人知道,實在疼急了,就會從嘴裏蹦出幾句叫喊聲,那鄉音至今還存在我的記憶裏。
因爲新華社的許多記者常年駐在國外,大院幼兒園也是當時中央機關少有的全託制幼兒園之一。孩子們一星期或更長時間才被接送一次。小男孩少不了淘氣打鬧,老師看見了常會批評說“某某小朋友,再調皮,罰你過道站啦,那有西山的大灰狼”。這透着嚇唬的語氣,對淘氣的我們有很大的震懾力。實際上,老師對每個小朋友都是非常好的。記得,每星期老師都會領着我們到宿舍區的澡堂洗澡,機關裏的師傅會定期來幼兒園給理髮。班上老師組織小朋友玩遊戲,教唱歌、跳舞,其他老師彈着一種類似鋼琴的木琴伴奏。如果節目排練得好,小朋友有機會到機關大禮堂登臺演出。同班小朋友扮演《紅燈記》李鐵梅片段時的那種稚嫩又認真的表情,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非常有趣。幼兒園的伙食也非常好,每週魚、肉、蛋一樣也不少,下午我們還可吃到糖果。幼兒園的紅燒丸子是我的最愛,每當飄着肉香的大桶擡到小飯桌前,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爭着把小鐵碗伸給老師。雖然長時間離開父母全託在幼兒園裏,但快樂和幸福都放在了我們的小臉上。
長大了以後,我也逐漸知道了新華社幼兒園的一些情況:它的前身是新華社保育院,於1948年3月在革命聖地西柏坡創建。老校長都是老延安老革命,我們那時的校長是新華社社長朱穆之的夫人周蘿大姐。
鄧剛、石少華、穆青、繆海稜、王維真、謝文清等等許多新聞、宣傳、文化界的名人前輩那時也都住在皇亭子大院。
感受紅色電波
新華社的辦公區在宣武門,因爲院子裏有民國初年的國會大廳,所以大家也把這裏簡稱“國會街”。平日住在皇亭子大院,白天父母到“國會街”上班,那裏一直是小孩們想去的神祕之地。
當年少的我第一次來到“國會街”機關的西門,看到有威武挺拔的解放軍哨兵站崗,我心中對父輩們的工作充滿了敬意與好奇。
因爲是小孩,我到傳達室報了家長的姓名,領了個出入牌,交給執勤的解放軍哨兵,就可以進去了。進入西門往裏走,硃紅色窗戶、青色磚瓦的大禮堂映入眼簾,大禮堂正面牆上有一個大五角星。往南望去,高高的十層大樓矗立在那裏,我在想,樓那麼高,會不會就是我們小孩常常猜測的給全世界人民“發報”的地點呢?
機關圖書館的樓頂部同樣也鑲有一顆紅色五角星。圖書館是開放的,裏面存放着許多報刊雜誌,許多書外面是看不到的,主要是東歐和蘇聯報刊雜誌。小孩可以拿着家長的借書證借書,記得我當時抱了一大摞,因爲還在讀小學,許多論戰的文章看不懂,但我卻把國外的畫報翻了個遍。嚐到了甜頭,我有機會就去“國會街”,在那裏可以看書、寫作業,在機關食堂吃飯,並繼續着我的好奇。
許多老房屋年代久遠,但古樸典雅,以前是民國初年的國會議場,現在已成爲珍貴的文物建築。工作區進出管理很嚴格,十層大樓門口前還有武警站崗,家屬是不讓進的。雖然看不了“發報”的地點,但我看到了大人們忙碌的身影,匆匆的腳步,大樓裏的燈光總是通明的。那時,懵懂少年的我還不太清楚父輩們所從事工作的真正意義,但覺得那一定非常重要,因爲紅軍時期就有新華社,新華社就是紅色電波,每當這時,我的心中都會涌起一股敬仰之情,我爲父輩們感到驕傲和自豪。
燃情歲月
“文革”期間,學校的課程很少,我們一幫男孩經常玩一些“攻城”、“官兵捉賊”的遊戲,把皇亭子大院的每個犄角旮旯都摸了個遍,其間也少不了做些白天鬥雞、掏鳥窩,月黑風高夜下追趕野貓、黃鼠狼之類的事(還沒有動物保護意識),爲這事,與大院治安巡邏隊還發生過誤會。
機關不定時派人來大院放映露天電影,兩個高高的木柱子掛上寬大的銀幕。大院裏的大人、孩子自帶椅子、矮凳,老早地過來佔地。電影開演前,整個庭院被擠得水泄不通。膠片放映機吱吱作響,銀幕裏的聲音通過寂靜的夜空傳出很遠,每當放映機換膠片或卡殼時,噼噼啪啪的跺腳聲瞬間響起來,寒冬裏,大家看得太專注,以至於忘記了棉鞋裏凍僵的腳丫子。那會兒小男孩最喜愛看的電影有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第八個是銅像》,國產的《南征北戰》等。
少年之家的乒乓球室關了,我們就在大院裏的水泥球檯上打球。我們使用的球拍雜七雜八;正膠的、反膠的、海綿的、甚至光板的都有。人多球檯少,大夥輪流PK球技,只有技高一籌的孩子纔有資格不下臺。爲霸佔臺子,每人都使出自己的絕招;推、拉、削、調、抽甚至發“違規”球偷襲,凡能使得上的招全使上。我們自己組成聯隊和外院的“比試”,戰績也不算差呢。
大院離玉淵潭很近。冬天的玉淵潭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成羣結隊的野鴨子在遠處的湖面上自由嬉戲。冰面上寒風刺骨,那時候我們大多穿着灰色、藍色或棕色的棉衣,但耀眼的國防綠也時常在冰面上閃現。軍隊大院的子弟,每人身着軍綠,外套軍大衣,圍着長圍脖,戴着翻毛的帽子,腳下是一水兒的跑刀,常常圍成一圈,顯露着與衆不同的氣質,彷彿是《血色浪漫》裏的“鍾躍民”們,很是拔份兒。
暑假,我們到八一湖游泳,經常是一天兩次,全身上下曬得黝黑。由於沒人教,我們自嘲爲野路子,但個個練就了一身好水性。膽大的孩子敢站在高高的羅鍋橋(兒時的叫法)上張開雙臂,做着燕兒飛的姿勢騰空而起,身體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後,徑直入水。回家的路上,我們也忘不了在大樹下挖知了猴。運氣好時,我們用溼溼的游泳褲包上戰利品,滿載而歸。回院後,把知了猴用鹽水浸泡,洗淨,放在鐵架上烤,一股誘人的肉香撲鼻而來,在物質匱乏時期,知了肉常是我們半大孩子解饞的美食。
很多大院外的人說,“你們院的人是耍筆桿子的,文人秀才多”,這話雖不太準確,但也說出了箇中緣由。新華社大院是個文職大院,在許多方面有別於軍隊大院。大院也是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許多人知識淵博,學富五車,在新聞、翻譯等領域有着很高的造詣。
大人們對子女的學習管教比較嚴格,小孩子們養成了良好的讀書習慣。那時,雖然中美早已建交,但中國與外國交流還很少,學說外語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需要些勇氣,就是在那種環境下,許多小孩已開始在家攻讀了。看小說讀名著也是人們的業餘生活。我們小孩也常看一些課外讀物和小說,有時還偷偷看一些有情感描寫的所謂“禁書”和“毒草”。大院裏,有的人家藏書很多,由於有這個便利條件,小夥伴們之間互相借書也成爲了一種時髦。在這段時期,我有幸閱讀了許多書籍。現在回想起來,在我上大學及工作後,那段閒暇時光的閱讀也給我帶來了許多益處。
歲月如梭,一晃,我離開皇亭子大院已經幾十年了。如今每當經過大院西門外的僻靜小路,我都會忍不住向大院裏面眺望,因爲,曾經度過的幸福時光,已成爲了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情愫。J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