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劉慶元,《你終於來了Finally Here》 2001年
木刻眼
□劉慶元
哈薩克實驗音樂家馬木爾不抽菸不喝酒不扎堆不愛說話,嚴格恪守自己的信仰。這種堅持直接轉化爲——每到一個地方,大家都得立馬尋覓可以拉條子(清真餐館的新疆拌麪)的地方。有次在雲南束河,我們同行去演出的路上,在經過一條巷子口的時候,他轉頭對着一對兒雲雨正酣的小狗輕輕說道:“現在不是時候……”——我不知道這是一個笑話還是一句問候,瞬間失語。
第一次聽到馬木爾的名字是阿飛告訴我的。阿飛是深圳舊天堂書店的臨時工、書蟲、前搖滾樂手、電臺主播、非主流音樂文化實踐力行者。記得當時我們是在一個匆忙的下午見面,在阿飛家裏的工作間(他有一間自己改造的專業聽音室),在他極快的語速中我腦海裏牢牢被灌進了幾個關鍵詞——“近十年少有的音樂家”、“哈薩克族音樂家,但他從來不打民族、宗教牌,只玩兒實驗”,“如果傳統審美是一杯水,那馬木爾玩兒的就是溢出來的那一部分”……
接着我有幸聽到當時尚未發行的《影子》小樣。之後,我在回廣州的高速公路上一直反覆聽着這張刻錄CD,從汽車音響傳出來馬木爾的音樂讓我感覺全身發熱,急促而有力的節奏和持續的鋪陳來自四面八方,或許,在某一瞬間,自己真有點手足無措,馬木爾的音樂讓你感到緊張和抽離。我當時想,這可不是一般意義的躁動,這是一個藝術家用音樂在向你召喚靈魂——“草原上的哈薩克戰車來了,你得頂住!”。
馬木爾對音樂的執着可從一位朋友的口述中一窺其妙:有一次兩位音樂人夜訪馬木爾,馬應邀演奏,兩位音樂人在酒精和音樂聲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馬木爾仍然彈奏不止,令人驚訝。精於彈撥樂器的馬木爾完全可以唱得你鼻涕眼淚直流,或者彈着讓你不得不做沉思狀的美妙之音。但他沒有這麼做,就像他已經越來越不願意提起自己以前的一張專輯《Eagle》一樣,他放棄了所有可以想見的美好願景,他選擇了實驗。
馬木爾和他後來重新組建的IZ樂隊在中國的獨立音樂領域成爲了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名字,“IZ”在哈薩克語裏意指腳印,沿着哈薩克偉大傳統和民間音樂的足跡前行的意思。他的一系列演出經媒體報道後竟然引起了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的注意。當時和現任的總統努爾蘇丹·阿比舍維奇·納扎爾巴耶夫親自派人邀請馬木爾遠赴哈薩克斯坦訪問,哈國意欲邀請馬木爾作爲本國的文化推廣人,並且專門安排了本國的文化名流觀摩馬木爾的現場演出。
我不知道他們聽到那些的實驗噪音會否感覺意外?一個精於傳統民族音樂精髓的藝術家執着於個人探索,婉拒哈國伸出的友誼之手,想必會比較糾結。馬木爾顯然選擇了獨立藝術家的道路,遠離了國家、民族的懷抱和立等可取的光環映照。不過,遠方的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則一直追隨着馬木爾的腳印,成爲他默默的支持者。
在馬木爾的現場演出中,你可以感受到帶有迷幻的工業噪音氣質和被反覆解構、重組的音樂能量,工業電風扇、廉價的拾音器、廢棄的鐵桶都可以成爲手中利器。每一位看過這位寡言、嚴肅、冷靜的音樂家現場演出的人,都會心生感悟;而大多數聽衆則習慣於從文字描述中主觀定義音樂本身的風格特徵抑或類型,但是,實驗音樂家馬木爾的奇妙之處在於,他從不定義自我和牽強地維繫某種貌合神離,當我們想當然地從習慣聽覺經驗出發嘗試做出一番判斷的時候,你會失望地發現早已被他拋在腦後。
凡是以心靈觀照整個世界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就和世界一樣偉大,這是擺脫了被環境奴役的人所帶來的恐懼之後體驗到的一種深沉的快樂。馬木爾作爲一名嚴肅藝術家而不是時髦藝人(他當然可以隨時彈奏各種催人淚下的生態音樂和含義直抵時代表皮的弦外之音,但幸運的是,他並不打算這麼做),至少在目前看來,他充分地利用了自己良好的狀態和遊刃有餘的技術,不斷地吸收音樂世界的各種給養。無論在星空下還是在黑夜裏;無論在曠野還是密林;馬木爾都不知疲倦地向你傳遞一種彎腰,低頭,俯身撿起一片樹葉的力量;一種擡頭仰望星空的力量。
2012年夏初,繼《影子》之後,馬木爾一口氣發行了五張風格迥異的個人專輯,《循環》、《星空》、《皺紋》、《土》、《阿里卡》,從如此高產的作品量可見其創作力之旺盛。馬木爾的音樂就是一種“冒險”,是一種打破“被設置境地”的嘗試。因此,他長時間的音樂歷練並不是滿足於一種“重複製造成品”的狀態中,而是不斷涉足未開拓的境域,這也是使得他的表演過程變得引人入勝的原因所在。
作爲一個藝術從業者、一個樂迷,我在馬木爾音樂中所聽到的,看到的,想象到的是一顆徐徐自轉的星球。在這個星球上,一個沉默的哈薩克人在孤獨之地意外地燃起了一堆篝火。
在氣喘吁吁的今天,知識早已化爲灰燼,黑夜卻屬於我們。在馬木爾·江熱依斯汗值夜班的時候,你自然會聽到一些本該聽到的聲音。
劉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