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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永和蔣燕燕一九一三年,葉聖陶十九歲,自蘇州草橋中學(現蘇州一中)畢業後,已在蘇州言子廟小學當了一年的小學教員。在學校放寒假期間,原本約好與顧頡剛、王伯祥、汪應千等六七位同窗好友到鄧尉香雪海遊玩幾天,但是後來有幾位同學因故不去了,又聽說到鄧尉的船也停開了,使遊興甚濃的葉聖陶非常失望和沮喪。當葉聖陶告訴顧頡剛“探梅之舉行將作罷”時,顧頡剛也大爲失望。兩人商量到上海去聽戲,“以消遣此數日”。相約第二天上午就走。這裏選了葉聖陶第一次到上海的日記,從一九一三年二月十一日至二月十四日。雖然只有短短四天,但是再現一百年前的上海,也有些意思。以下爲我們選編的葉聖陶日記:
一九一三年二月十一日,星期二。
晴。天明即起。乃至頡剛所,時已九時,即與趕赴車站。往滬之車,觀其車輪軋軋,鳴聲嗚嗚而去已,不及乘坐矣,懊惱之極,只得待下班再來。而欲消磨此三小時,則必有所作爲,乃至苦兒院訪嚴樂貧先生,而(葉)懷蘭(中學同學)亦在,乃請導觀各處。教室案桌頗爲合式,蓋特製者也。有工場四,藤工、金工、木工、竹工,是藤工成績都在場內,若椅桌之類與肆中,蓋同植物園。及女兒所居之內院,近方建築,臥室光亮殊常,榻形似盤,其上被褥整疊;每室居數十人,職員二人督之;其較幼者聚居一室,保姆護之此間。苦兒凡二百餘人,光復之際,寧地受禍最烈,此二百人皆鬼籍中搶出者,亦云無量幸福,而辦此者實無量功德矣。唯諸兒面貌皆不甚活潑,豈此身應世便入寒苦生涯,故不呈樂相邪。雖然若此等苦兒,一身之外四無所繫,真絕對之自由身,自力勇健,將來必福幸人也。
辭去苦兒院,則遊西園。園在戒幢寺之西,精舍迴廊,環包一池,池水溶漾發人幽想;池中有亭,曲橋以通之;四周鳥語互答,於萬靜之中聞此聲息,乃覺此心閒適,莫可名狀。守者進茶,坐而品之,茶至佳也。餘此地系初至,觀瞻之閒,不忍捨去,坐良久。度車將至,乃再赴車站。遇朱鏡深,亦赴滬江,喜得良伴,三人互談,益覺不嫌寂寞。一句鍾時,身已在赴滬車中矣。車中人擁擠,不得坐,竟立兩句鍾之久。
既下車,即上電車,同趨大馬路第一行臺,餘與頡剛即寓於此,鏡深則訪其兄也。少坐與頡剛偕出,周遊英界各路。滬上餘亦初至,耳目所接因之皆爲新象。然睹此高樓華廈,車龍馬水,徒嫌其煩惱,而未覺其有趣也。繼至黃浦江邊,望江行大艦,千檣矗立,飛鳥翻翔,水光浩淼,則胸爲之舒矣。旋茗於四馬路文明雅集,此店書畫皆名人手筆,幾也、壺也皆仿古式;中有棋室、書畫室、音樂室等,客何所喜,各趨而弄之,誠絕妙好處也。時音樂室中方有數人弄絲絃,其聲柔腸宛轉,入耳絕樂。茶已,至大舞臺觀劇,該舞臺有雛伶一,名七歲紅,年止十一二,觀其演《挑華車》,武藝絕佳,滬人最所歡者。又有名旦賈璧雲,京滬人士所香花拜倒者,是日演《佔花魁》,醉意惺忪,嬌喘微聞。然座頭太后,幾同霧裏看花。劇場散後,與頡剛相約明後日再來也。歸旅館即就牀臥,蓋倦極矣。
二月十二日,星期三。陰。晨起已九時,即步入上海城訪(陸)慰萱(中學同學)。上海城牆近已拆去,不便交通之障礙物,固宜如此也。慰萱所居之營在舊道署內,多方訪問方能行到。慰萱時猶未起,待其起後,即偕至馬路茗於蕙芳。慰萱不料餘儕之來,彼乃大喜,相談間頗多感慨,蓋入世愈深,不如意事亦愈多。午後偕至羣舞臺觀劇,演者爲女伶,雖屋舍不及其他之舞臺,而認真則過之,價尤廉也。劇場散後,慰萱謂第一行臺服用殊草草,盍去而之他。乃遷至孟淵旅館,有兩榻矣,旅館既定。復出,慰萱謂丹桂坤角頗多佳者,其往觀乎。乃至於丹桂劇院。
丹桂角色實多佳者,餘不知戲而徒覺入我耳之歌聲,入我目之容貌,皆足以惹起餘之興趣。如白玉梅之《堂樓詳夢》,則活現一聰明伶俐之侍兒於舞臺之上;周桂寶之《李陵碑》,則格調蒼涼,悲聲匝地;十三旦之《游龍戲鳳》,則儂本有情,郎乃多意,神情濃郁,豔意彌空;末出《洛陽橋》,名角多重,登臺十三旦,扮鳳陽縫紉女子,青布裹頭,紅鞋着足,而天然姿色益覺煥發。浣紗溪畔生長西施,千古美人,斷不在濃粧豔抹錦衣繡裳也。劇散歸旅邸,又昨夜之時矣。
二月十三日,星期四。晴。晨起已十時,慰萱辭去,入城辦事,謂晚間再來同遊也。餘乃與頡剛偕出,至江邊佇立多時,繼入城至城隍廟。廟內甚廣大,中皆市街店肆林立,遊人如鯽。內有豫園,思入遊而門不啓。乃復出城,乘人力車至新新舞臺。該舞臺系新建,全屋成三角形,三面皆廣道焉。入之觀劇,則座客殊稀,伶人演劇,多無精采,較昨日之坤角天淵之判矣。此亦有故,一以名伶四五人,日間皆不登臺;一以伶人見客少,遂亦敷衍將事,於是乃竟不足觀矣。劇散後即歸寓所待慰萱。六句鍾時慰萱至,乃偕往大舞臺。
今日座頭較前乃大近,然聽歌三日身體至倦,時時作磕睡。七歲紅本有小妖之稱,今演金錢豹,乃真妖矣。武藝如此洵非人力。賈壁雲今日演《紅梅閣》,出場時萬燈呈綠色,得用電光燈直注其身,益覺幽豔非常。樊樊山賈郎曲中有云:“紅梅閣唱西梆曲,豔鬼來時萬燈綠”,蓋實詠也。末出《鄂州血》,即武漢革命事,編此劇之情節頗多不通,唯形容瑞澂之昏庸實可發噱;燒督署時,炸彈驟放,火光遍臺,一座衙門頹倒無餘,若此設景,庶可雲近乎像真矣。劇散即歸寓又是一句鍾矣。
三日間觀劇凡五回,而以丹桂爲最得意,靈喉豔兒,多鍾女兒,男伶不及也。頡剛亦云京中老於觀劇者,多赴坤角之場,則殆南北所同然者矣。唯滬上營業女終不逮男,則亦不知其故耳。
二月十四日,星期五。陰。晨起已十時,三人偕出,步於路頭,旋慰萱自去,乃與頡剛遊屋頂花園。園即在新新舞臺屋頂,高甚,上下有升降器,不乘此器則有盤梯。餘儕由梯上,不知幾何盤旋遂至於屋頂。足底皆沙石平鋪,花樹羅列,涼椅幾百,供人憇坐;有說書檯,多請吳中名家講書彈唱,唯須以夜間來,然後得聽書也;有噴水池,此時亦正停噴;凡此景象,苟不四圍遙望,而見衆屋之脊,則幾忘其爲在屋頂矣;又有哈哈亭中砌鏡,若干面之凹凸不同,於是呈像各異,人入其中當無不笑樂哈哈,故以哈哈爲名焉。
遊罷下樓付清旅館費,即走至火車站,距開行時尚有兩小時,乃就竹深處茶居啜茗,食點心,閱報紙,以消光陰。至一句鍾乃入車,此班爲特別快車,到蘇僅一句又四十分鐘耳。入齊門,頡剛歸家,餘則至桂芳。同學四日不見,羣來問遊興如何,一一告之。及晚乃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