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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
在獄中,每天午飯後到下午開始做運動前,有兩個多小時特別安靜的時間,比夜裏還安靜,因爲經常夢魘的鄰居們午睡時倒不叫。我認爲午睡是浪費時間,從來不睡午覺,所以我特別能清醒地獨佔這兩個多小時特別的安靜。本來每天24小時都屬於我,但這兩小時好像更屬於我,尤其是星期天的這兩小時。
只要天氣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個約會,約會的對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130萬倍的太陽。冬天的時候,陽光午後從高窗透進幾塊——真是成塊的,於是在這小房間裏,除了我以外,又增加了動態。
陽光總是先照上水泥臺,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牆,再很快就上到胸前那麼高,就斷了。爲了利益均沾,我把塑料碗、塑料筷、塑料杯等,分放在幾處陽光下面,然後自己也擠進去。因爲陽光只有幾塊,所以就像照X光一樣,要一部分一部分地照,照完了這隻胳臂,再照那隻,若想同時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
太陽雖然像個小氣鬼,只照進那麼少、那麼短,但對我已是奢侈品。陽光在冬天雖然熱力有限,但至少看起來也暖和——幾塊暖和。這種光與熱,都是在人羣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東西,它們從天而降,從1.47億公里外的地方直達而來,沒有停留,沒有轉運,前後只不過8分鐘,光熱從太陽身上已到你身上。這種宇宙的神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時感受到,有了這種感受,你彷彿覺得,雖然陽光普照,可是卻與你獨親,世態炎涼,太陽反倒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