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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策1.把新婚妻子從鄉下接出來
大年初一夜,來到世界上人跡能至的最高建築高度———上海環球金融中心一百層的觀光長廊,穿梭雲間,就像坐在飛機上一樣。往下看,浦江兩岸,乃至整個大都會勝景悉收眼底。遠遠近近,上千幢的超高層建築變成上千個發光體,都市霓虹競相放射光焰,燈光如海,娓娓訴說着這座獨一無二的城市的奢華與美麗,還有它的傳奇與滄桑。從東方明珠尖頂的方向往外看,黃浦江與蘇州河正在那裏交匯。順流而下,穿過乍浦路橋、四川北路橋,就可以看到一幢老公寓。跟紛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相比,老公寓已顯得有些矮了,舊了。可想當年,它名盛一時,倒也有着“亞洲第一公寓”的美譽。
那年的五月,槍聲大作,蘇州河兩岸正在交火。一天,槍聲驟停。在河濱大廈底樓,封住大門的鐵絲網已經被拆了,門口石階上阿媽、孃姨大姐、雜役、僕歐圍了一圈,在看官兵剝得只剩內衣褲,一面嬉笑打趣着。那些官兵,爭着央求阿媽們賞給他們一些衣裳褲子,好換上了逃命。大廈後面的凹膛處,剛剛被殺害的進步學生,一男一女兩個,還吊在那裏。河濱大廈頂上,一面紅旗隨風輕揚。
河濱大廈有不少洋人搬走了,公寓房子一下子空出許多,況且頂費也不貴,孃舅一家便用三根“大黃魚”頂下了大套房。照常規,套房配有一間給孃姨住的傭人房,秉遜把這間小房子給了外甥祖堃。這樣一來,祖堃在上海總算有了自己的棲身之地。居所甫定,祖堃連忙就把新婚妻子阿姣從鄉下接出來。這天,他們出了北火車站,人很擠。來到馬路邊,祖堃一把攥緊年僅十八歲的小嬌妻的手,說:“噯,當心點哦!上海車子多,亂穿馬路要軋殺呃!”三輪車過了鐵馬路菜場,江西北路拐個彎,停在了河濱大廈C字門口。
眼前,推開有着鋥亮黃銅拉手的柚木搖門,只見一條彎彎的長穿堂,一眼望不到盡頭。穿堂幽深靜謐,幾乎扇扇門都緊閉着,不遠處卻有一個大房間的門敞開,門口站着主人席秉遜和沈馥貞。阿姣深深鞠了一躬,一面說:“孃舅好!妗母(舅媽)好!”剛坐定,孃姨端來剛沏好的碧螺春,祖堃、阿姣一看,是爲他們做媒的杏花大嬤,剛要謝大媒,杏花大嬤卻快人快語說:“喔喲!覅謝覅謝!‘外甥皇帝’,你孃舅給你們辦喜事,銅鈿銀子花了木咾咾,小房間也讓給你們住,真當要好好謝一謝。再說,這個媒,又有我什麼事?人家呀,才叫的的刮刮的‘棒槌緣’呢!”說得大家都笑了。初次見面,舅媽、表姊對阿姣雖然好心卻也不客氣,又嫌她穿得太鄉氣,又要她改一改滿口的紹興腔。聽得雲裏霧裏,冷不丁表妹又問:“你的‘黑漆板凳’呢?剛纔還晃來晃去的……”阿姣弄不明白,居然搬了腰子凳來,把心莉心舫笑得直不起腰。
開飯還早,趁這個空當,孃舅興致勃勃,讓阿姣參觀他的大套房。
一路看來樣樣都好,可最讓阿姣開眼的,卻是帶烤箱的煤氣竈、抽水馬桶和鑄鐵浴缸,這輩子哪見過這些?秉遜擰開了一隻銅龍頭,絲絲冒着熱氣,水居然是熱的,一開就有!
穿過臥室,來到陽臺上。開闊的蘇州河就在鼻子底下。不遠處,是有排大理石廊柱的郵政總局大樓,綠色塔尖與這裏的陽臺差不多一般高。塔亭裏,坐着幾個半裸的銅綠色西洋美女,阿姣暗暗吃驚,這人怎麼不知羞!
開飯了,大家圍着紅木鑲大理石圓桌吃飯,邊吃邊聊着祖堃的婚事、時局和藥廠的復工。馥貞不時給阿姣搛菜,還添一筷子美味的刀魚。一不留神,阿姣被魚刺鯁住了,喝了米醋,好不容易魚骨頭才弄掉。不料表姊妹又在暗笑,原來,阿姣無意間將一雙銀筷子握反了!
當天晚上,杏花大嬤陪阿姣順着消防扶梯,從七層樓下到N樓。一條窄窄的甬道直通到底,兩旁工房密密麻麻昏暗擁擠,與體面氣派的前樓公寓簡直隔了兩重天。這裏雖有兩個圍着鑄鐵柵欄的陽臺,卻是敞開的,既不擋風也不遮雨。他們來到一個房門前,開了司必靈鎖,阿姣一看怔住了:房間這麼小!一打聽,原來只有四個半平方米。阿姣彷彿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地上!還是祖堃會說話,笑着咕噥了聲:“沒關係,屋寬不如心寬。”妻子自然不好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