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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讀·《帶燈》
賈平凹
一進去,屋裏空空蕩蕩,土炕上躺着範庫榮,一領被子蓋着,面朝裏。小叔子俯下身,叫:嫂子!嫂子!叫不醒。小叔子說:你來了,她應該有反應的。又叫:嫂子!嫂子!帶燈主任來看你了!帶燈也俯下身叫:老夥計!老夥計!範庫榮仍一動不動,卻突然眼皮睜了一下,又合上了。小叔子說:她睜了一下眼,她知道了。帶燈就再叫,再也沒了任何反應。帶燈的眼淚就流下來,覺得老夥計淒涼,她是隨時都可以嚥氣的,身邊竟然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帶燈給範庫榮掖被子,發現她的雙膝竟然和頭一樣高,問人咋蜷成這樣了?小叔子說她一睡倒就這個姿勢,將來一嚥氣還得拉展,要不入不成殮。帶燈說:那再沒人在這守呀!小叔子說:這幾天我是每晌過來看一下,我給孫子叮嚀了,你婆一旦蹬腿喉嚨裏響趕緊來喊我。今晚怕要過不去了,我得在這裏。帶燈說:也不把窗子糊嚴些。小叔子說:這不冷,她睡倒後身上一直髮燙,前幾天能動彈,折騰得蓋不住被子,從炕上掉下來幾次,我用椅子擋了炕沿。帶燈站在那裏,再不知該說些什麼,瓷着眼。屋裏的擺設仍是她以前來過時的擺設,只是牆皮又脫了幾塊,那張年畫上邊的兩個圖釘掉了,下邊的圖釘還在,就翻着吊下來。獨格櫃蓋上一指厚的塵土,仍擺着一副相框,相框裏有全家照,有丈夫照,有孫子照,還有一張就是帶燈和範庫榮在劉慧芹雜貨鋪門前拍的,範庫榮在笑着,牙顯得很長。帶燈把一千五百元交給了小叔子,說這是政府給救濟的,人已經不能吃不能喝了,就多買些麻紙等倒頭了燒。
孩子又來開院門,還是不說話。帶燈突然說:你爹幾時回來?孩子搖搖頭。帶燈說:你爹回來了,就說政府給了一千五百元讓你小爺拿着。小叔子說:你放心,這錢一個子兒我都不敢動地給侄兒的。
從黑鷹窩村到兩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舊寺,寺裏還有一個和尚。寺的香火慘淡,和尚也懶,寺裏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飛動,能隔着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護林員,一位姓張的老漢也住進了寺裏。張護林員只說住到寺裏了能有個說話的伴兒,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語金貴,張護林員就從山上護林回來了務弄着吃喝。他一頓能吃六個饃,還有一鍋南瓜綠豆湯,人卻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和尚就給別人說老張是餓死鬼。
和尚能看鬼,黑鷹窩村有人這麼傳說,兩岔口村的人也這麼說。說和尚天黑了要出門,走得飛快,能聽見他在大聲呵斥,那是他讓小鬼擡着走的。但和尚認定張護林員是餓死鬼,人們有些疑惑:鬼都是夜裏出現的,無影無形,張護林員明明是人麼,怎麼能是餓死鬼?和尚說:鬼有活鬼。
和尚常常坐在寺門口看山坡下路上來往的人,他能認得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這一天,張護林員到後山拾乾柴火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時太陽西斜,山的陰影鋪在路上,寒氣也就十分重,路上有着許多活鬼,往東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說話,縮頭鱉似的。也有騎自行車的單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裏噴出的白霧。也還有蹬了三輪車的,像抗議一樣咔咔地過去。竟然還有穿了紅襖的,爬上了那些電線杆,是電工嗎,罵罵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紅色糟蹋了。就聽到NFDA5NFDA5聲,以爲是啄木鳥,扭脖看時,原來一個老漢,當然也是鬼,在土裏劈一大楊樹疙瘩,把老棉襖都脫了,嘴裏還沒忘吸紙菸。(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