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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次非演講》
作者:[美]e.e.卡明斯
譯者:張定浩
出版: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1月
定價:22.00元
1981年年底,我到了終年陽光的伯克利加州大學,大學裏有品斯基等著名的批評家教授,對岸的舊金山勞倫斯·菲林傑迪還在開他的“城市之光”書店,灣區不斷有詩人嘯聚。我被人介紹爲“有意翻譯美國詩的中國人”。端着啤酒時討論的話題自然成爲“你在翻譯誰”。爲了避免出現譯誰不譯誰的難堪,我說:“只翻譯已經去世的。”
這一招很靈,沒有人再虎視眈眈,爭吵馬上集中到該譯誰不該譯誰。我說在翻譯龐德,個個都來問我看中《詩章》的哪一部分,然後詩人們必定爲龐德吵起來。我說在翻譯桑德堡,個個都斜了眼說算了吧,讓我覺得“人民性”在美國詩人中真是無用。當我說在翻譯卡明斯時,個個朝我瞪起了眼睛:卡明斯能翻譯嗎?到中文裏?
我不敢高聲,因爲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成功。我說:“試試吧,還可以,或許行。”最後我大聲說:“就是可以!”等着下面的挑戰。“你翻譯這段!”“中文?”“當然是中文。”“這句如何?”他們都能背出這些奇怪的英文,朗朗上口,幾乎如兒歌。我也能背得出這些動了不少腦子的“翻譯”。
但是美國人必不可少的下一個問題是:“中國詩人有這樣寫詩的嗎?”我只能說:“暫時沒有,以後會有。”這讓詩人們很高興,他們拍拍我的肩膀說:“夥計,好好幹,我們等着。”
今天我寫這幾句話,卻有點傷心,至今還沒有中國詩人有膽量寫如此“不上規矩”的詩。不管詩歌作爲一個藝術形式已經被讀者冷落到何種地步,依然有無數的詩人在寫詩,不屈不撓、前赴後繼地讓我在人類文化的慘淡前景上看到一絲希望。
但是也有不少人問我:如何才能寫得偉大,寫得深沉,寫出生存的無望,寫出宇宙的洪荒。我總想讓他們看看卡明斯,看看在人人寫得規矩時,這位詩人如何在印式、標點、大小寫、句法、詞法等,在所有的所謂規矩上耍潑。卡明斯像個頑童一樣破壞一切能破壞的形式,其結果是造就了詩的形式。
做詩人、藝術家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膽量——打碎規矩,挑戰規範的膽量。沒有這樣一種破壞程式的衝動,就當不了藝術家,當不了詩人。看一看卡明斯,難道不是如此嗎?
就思想“氣質”而言,這個人太樂觀(因此也就太膚淺),不能列於現代詩歌藝術大師之列,但是任何一本現代詩歌史都不能不提卡明斯,因爲他把所有可能推翻的文字形式,都戲弄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卡明斯在美國詩壇的地位非常高,把所有的美國詩歌大獎拿了一遍。哈佛大學1952年贈予他“榮譽客座教授”的稱號,並請他做了系列講座,他做的卻是“非講座”,他不能忍受自己規規矩矩地談詩,因爲他的詩學是不規矩詩學。
在英語中,從此以後很少再有人把文字拆散到他這種地步,因爲已經無法超越卡明斯。但是中文呢?華語詩人中還沒有出過一個卡明斯,中文的構造不見得如我們想象的那麼結實,完全可以寫出卡明斯的頑皮勁兒。那麼爲什麼至今沒有中國的卡明斯呢?不管你是否欣賞卡明斯,無可懷疑他一針見血地擊中了“詩的本質”——創造新的語言方式。也許,我們的卡明斯更有哲理氣質,更有時代的焦慮、人性的苦惱,那就更好:我們會有一個比卡明斯更偉大的詩人。這是個挑戰,這也是個機會。但是首先的一個問題是,我們的詩人中,誰會有卡明斯的膽量?我們的卡明斯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