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慣於從道德的角度看問題,恰恰是道德泛化的結果。與其說這是一個道德事件,不如說是一個突發事件;與其說這個事件體現了人的道德差異,不如說呈現了人們對待突發事件的不同反應。
滕朝陽
4月5日,在吉林省長春市某蔬菜水果批發市場上演了“冷漠和溫暖交織的一幕”:一名老人買菜後突然摔倒,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市場內的監控錄像顯示,圍觀市民遲疑一陣後紛紛從老人身上跨過離開,在120急救人員趕到前,12分鐘內共有178人從老人腿部跨過,只有1名白衣女子留下照顧老人。雖然後來有報道指出此消息有不實之處,但記者的提問仍然值得人們深思:“如果你在現場,是上前施救,還是跨過老人身體離開?”
這看上去是一個很尖銳的提問,但其實只是一個無從驗證的假設。回答上前施救的,可能真會去施救,也可能不,雖然真實的答案只有自己的靈魂才知道,卻似乎因此便在道德上比那“178人”高出一大截。不那麼聰明的人,只好如實回答“吾從衆”,免不了被人罵“自甘墮落”,或者“傻得連漂亮話都不會說”,雖然會不會說漂亮話,與道德素質的高低並無必然的對應關係。
從輿論反應來看,這個案例好像又一次觸痛了人們發達的道德神經。看看,看看!178比1,難道不正是世風日下、道德沉淪的最新註腳嗎?但在我看來,慣於從道德的角度看問題,恰恰是道德泛化的結果。與其說這是一個道德事件,不如說是一個突發事件;與其說這個事件體現了人的道德差異,不如說呈現了人們對待突發事件的不同反應。
一個老人在公共場所突然摔倒,無疑是一個突發的意外事件。當此之時,相信很多人都像在場的那178個市民一樣,首先是“嚇了一跳”,然後是“不知所措”。你知道他是什麼原因突然摔倒呢?即使你具備一定的醫學常識,你對自己會不會魯莽地“上前施救”就有足夠的把握嗎?在這名老人被確診爲因突發腦梗塞而暈倒之後,又有幾人從此能夠做到科學地應對這種意外呢?作家餘華在《紐約筆記》中說:2011年12月3日,我與一位美國編輯吃午飯,侍者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水,弄溼了我掛在椅子上的外衣。領班前來道歉,拿着白色餐巾請我自己擦乾,同時解釋如果他們替我擦乾的話,我可能會指控他們弄壞了我的衣服。倘若戴上道德眼鏡,則美國人簡直是豈有此理,而且毫無道德可言。但事實上,這也只是一起突發事件,與道德無關。
即使對處置突發事件中的科學要素不予考慮,那麼,是否只要懷着一顆善心,就可以無所顧忌而勇往直前呢?如果你這樣做了,卻不幸“中招”,遭人訛詐,人們就送你一個“輕信”的判語。假如別人這樣做了,結果被證明安然無恙,而你卻“跨過老人身體離開”,人們又送你一個“冷漠”的評價。在情況不明、風險不易確定的場景中,兩害相權取其輕,“輕信”可能使自己立刻陷入困境,而“冷漠”則可以暫時自保。我這不是在鼓勵“冷漠”,我只是指出了一般的人性人情,儘管它很平庸。
套用“徒法不足以自行”這句俗語,或許也可以說徒善不足以自行。善與善行從來不是高屋建瓴、一瀉千里,而是在與惡、與平庸的較量中才得以延續、成長。世上有沒有行善而絕無風險的事例呢?在孟子時代,連“嫂溺援之以手”,也不免“男女授受不親”的風險。西漢有一個叫卜式的,是個養羊專業戶,發了大財,上書漢武帝要把自己的一半家產捐出,以助國家對匈奴作戰。皇帝派使者一問他“欲爲官乎”,二問他“家豈有冤,欲言事乎”,總之是不信他的拳拳報國之心。皇帝身邊的大臣也不信,說“此非人情”,這是個“不軌之臣”。結果卜式被留置了數年纔回到老家。如果理想的道德家堅持認爲,不習水性的人也應一個猛子紮下去救落水者,否則就是貪生怕死,那就叫人無話可說。
很多人樂於批評政府處置突發事件時舉措失當,實則自己也未必就更高明。而當突發事件被推上道德的審判臺,則連事件的本質及其意義也往往被遮蔽。在長春的案例中,留下來照顧老人的女子自然令人欽佩,而事件剛發生便打120急救電話的攤主,或許更代表着處置同類事件的正確方向,但如今,這種人物存在的重要價值常常被埋沒。如果道德譴責的魔杖可以指向表現平庸的178名市民,市場管理者又有什麼理由置身事外?老人摔倒在市場,打120的是攤主,照顧老人的是顧客,市場管理者又做了些什麼呢?一個自稱事發不在場、事後很感動的市場管理者,寫了一篇讚美白衣女子的小短文,據說還要廣爲傳播,“希望把這種正能量傳遞給別人”。
作者系北京青年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