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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
父親有一個菜園子,就在新屋地坪後面。菜園子不大,一百幾十平方米,裏面除了蕉樹、楊桃、木瓜,還有枸杞、生薑、紅薯、刀豆,當然也少不了辣椒、茄子、白菜等季節菜。
每次回家,逗留最久的地方就是菜園子。父親知道我喜歡菜園子,因此特地給我留了鑰匙,一把家中大門鑰匙,另一把就是菜園鑰匙。菜園也有鑰匙,並且,菜園的鑰匙只有父親和我纔有。
——其實,菜園的前身是老宅。自從母親和祖母相繼走後,老宅就倒了,是父親就着半倒的牆垣,將老宅宅基地圈圍起來,剔除瓦礫後,父親又把一塊塊的磚頭泥搬過來,鋪成片,再和弄碎,然後一揪揪起成畦。種上蕉樹、楊桃、木瓜、蔬菜……就成了今天的菜園子。爲了防鄰舍的豬雞狗扒,也爲了預防孩子爬樹摘果,父親給菜園子安了門,實在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小伎倆。
父親給我留了鑰匙,這樣,無論我何時回來,無論他在家與否,我都能順利進入家門,進入菜園子。
我多次立在菜園的小高地上,細到一顆黃豆露白,粗到一棵蕉樹彎弓,努力把菜園子的所有細節都攏於心底。這麼做是想如果有機會,讓我寫寫父親,寫寫那些一年四季都在陪伴他的作物和蔬菜,但我沒有跟父親提此事,而父親也從來不知道他的女兒會寫點小文章。
逗留最久一次,是假期的一個週末,父親陪着我。我這邊挖挖,那邊摳摳,從這畦轉到那畦,又晃晃這樹,搖搖那瓜。父親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就跟在我屁股後面,反反覆覆地問:紅薯葉,要不要?枸杞菜,要不要?木瓜呢?你婆婆不是愛吃木瓜丁?看到我總是搖頭後,父親便不再出聲。當我再次回頭,卻看到了一個無限落寞的小老頭……一個72歲的老人,一個不願意麻煩兒女堅持獨居的老人,一個經歷了三次情感挫折又重生的老人,他守着這個一百幾十平方米的菜園子,圖什麼呢?
我想起我自己家裏那些用瓦壇裝的老梅菜乾,又想起那些用礦泉水瓶子裝的幹黃豆乾荷包豆,還有那些吊在走廊上方的糉子葉水瓜殼……差一點我就掉下淚來。我呼拉跳到父親面前:爸爸,還留有蔥頭嗎?爸爸,挖幾顆韭根給我好嗎?好好好,我就去給你拿鐵鍬,父親收起眼裏的落寞,孩童一樣樂顛樂顛地走了。我收起笑,那些話語,那些動作,原本都屬於母親的,如今全轉移到了父親身上。
當父親拿着鐵鍬再次來到我面前時,我便變得多話起來:爸爸,蕉包蟲什麼時候羽化呀?爸爸,這洞是螻蛄鑽的嗎?爸爸,北面的洋桃給鳥叮了吧?爸爸,這根馬齒莧是從哪冒出來的呢?好像我從來就不知道這些昆蟲,也忘了那些作物的來歷,而這時的父親,不停揮動着鐵鍬,又不斷地回答着我。可憐的父親,他已高興得忘記了自己的女兒是學農的,而昆蟲課也是農大必修課程之一。
當父親把新挖的韭根、蔥頭用袋子裝好,又從老瓦缸裏撈出一大把泡菜裝好塞給我時,我已想明白我爲什麼一直戀着這個菜園子。
有次回孃家的堂叔家奔喪,按慣例奔完喪的出嫁女都不能回自己孃家看望親人,故大姐奔完喪後就直頭回夫家了;而我在經過父親門前時,忍不住跳將過去,悄悄地打開了菜園門:豆角苗的籬笆被捆得密密實實的,南瓜苗也開着豔麗的花朵,“泥鰍茄子”也泛着紫紅紫紅的光,每個畦面碼得整整齊齊,泥土酥散酥散的……看到這些,我的心便妥帖起來,拍掉了手中的泥後,我心滿意足地離開。
無人能知曉,父親打理菜園子是爲了我,因爲我一直戀着我那去世多年的母親。更無人能知曉,我每次到菜園子看菜都是爲了看父親——菜園子就是父親身心的晴雨表,菜好,父親的心情就好;菜差,那父親的心情定是差;倘若有一天,菜園長草了,菜荒了,那父親不是心境出了問題就是身體出了問題。再倘若有一天,菜園子裏,百果皆枯,百菜皆無,那定是我抽筋斷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