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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感覺自己老了的時候
他們卻成了孩子
獨自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水土不服,幾乎吃什麼吐什麼,跟被釘在平板牀上一樣,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從別人日出而作到日落而息。開始我還覺得自己挺嚴重的,自打有人說隔壁女孩上吐下瀉還發高燒,我立刻就有了點兒精神。半夜居然坐起來了,雖然還是渾身無力,但起碼有了玩手機的心思。先下了會兒棋,把把書,乾脆開始看我下載的一個韓國電影《記憶的橡皮擦》,講一個女孩剛結婚就查出得了老年癡呆症,什麼都記不住,腦子裏如同有一塊橡皮,從最近期記憶擦起,直到忘記親人,忘記吃沒吃飯,忘記大小便,忘記自己,再在忘記裏死去。看得我這心裏難受啊,本來還靠在牀幫上,後來哭得喘不上氣,直接坐在牀邊。
怕影響同屋的人睡覺,就把電影靜音了,我一個人抱着個iPad悶頭邊哭邊想“怎麼就全忘了呢”,房間是木板搭的,隔音效果並不好,我聽見旁邊屋的門開了,然後我這屋的門迅速被打開,進來的人跟110似的問:“她也不行了?”我這才注意到,我面向對過的牀哭半天了,牀上的人爲了睡個好覺,把白被子從頭蒙到腳。氣氛太肅穆了,再看懷裏的黑框平板電腦和一直開着的燈,就差門口寫毛筆字了。
我們盤腿坐牀上聊起記憶的橡皮擦,聊起身邊朋友的父母。有個朋友因爲家裏有老年癡呆的病人,在馬路上都形成撿老頭老太太的習慣了,只要看見有老人獨自在街上走,她一定會停下車問:“您還記得自己的家嗎?”估計不少不糊塗的老人還以爲她居心不良呢。前幾天她在快速路上開車,看見一個老太太順着路邊走,儘管車都開過去了,她越看後視鏡越不放心,愣把車倒着開了十幾米,停在老太太身邊問:“您還認識自己家嗎?”老太太覺得有點腦筋急轉彎,沉吟良久說知道。她鍥而不捨:“那您怎麼走快速路上了?”老太太說因爲走橋下太繞,走上面一會兒就能到。這位好心人執意要送老太太回家,最後老人上了車。
我忽然想起小學時候學雷鋒,老師要求必須每週做一件好事。扶老奶奶過馬路最簡單,大家分兩撥等在路口,這邊強行送過去,要是有根本不願意過馬路的,對面同學再把老人攙扶回來。但坐在炕頭的人說:“家裏如果沒有老年癡呆的病人,很難想象他們家裏人的苦惱。”她說自己一個朋友的父親六十多了,身體素質很棒,運動員出身,哪都沒病就這個腦子糊塗了。只要家裏人看不住,大爺就能走沒了,而且不吃不喝徒步能出去幾十公里,跟《機器戰警》裏的施瓦辛格似的。大爺這一生都沒什麼愛好,到老了,卻喜歡上了娃娃,每天都會抱着一個最大個的,逮誰給誰看:“你看這孩子長那麼耐人,隨誰呢?一定隨我!”然後站在鏡子看自己打量,最後讚歎道:“怎麼長得那麼帥呢!”
大爺對人的長相非常敏感,除了帶“孩子”,還有一項工作就是站門口點評過路人的長相。比如過來一個,他會大聲指着人家說:“你瞧你長那倆短腿兒,還出來幹嗎。”“你那大餅子臉,別嚇壞一兩個吧。”越說越沒邊兒,兒女就怕他出去,回來沒準惹禍再被打一頓。有一次大爺腦袋撞破了,兒女帶到醫院縫針,幾個人按着他,因爲大爺那身板晃一晃簡直能倒拔垂楊柳。估計是大夫的針弄疼了他,大爺立刻急了,指着大夫說:“你小子盯着點兒。等我站起來打你。”嚇得兒女們趕緊跟大夫道歉。
人老了,甚至性情大變。溫文爾雅的人居然會罵街,甚至變得不講理不可理喻了。在我們已經感覺自己老了的時候,他們卻成了孩子,我們是否有耐心像當年他們照顧我們一樣呵護老人呢?趁我們還有記憶的時候,多陪在父母身邊,趁他們還能動的時候,多帶他們到遠處旅遊,因爲很有可能,記憶裏的橡皮擦慢慢把所有往事擦去,直到生命空留一片空白,我們卻無從告別。
還是幺蛾子
王小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