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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放蕩不羈都是假象
大約在我十二三歲時,有一天翻看我孃的大學畢業紀念冊。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人特別嚴肅認真,給同學的留言像老師的年終評語,優缺點分明。我發現我孃的缺點一欄有個詞出現率非常高:家庭觀念過重。我問我娘:難道有家庭觀念不對嗎?她說,那個時代大家都要革命要進步,我家孩子多,我又是老大,腦子裏除了學習就是惦記家裏的父母和弟妹們,當然不合潮流。
我極有可能被這個作爲缺點的“家庭觀念”給刺激到了,因爲在隨即到來的青春期以至後來的十多年裏,我的內心一直非常糾結,這種糾結來自於我外表對於內心的叛逆。我懷着要做鴻鵠而非燕雀的遠大理想,保持着對“家庭觀念”的高度警惕,生怕稍一鬆懈便陷入兒女情長的家族遺傳中去。
在我剃了板寸、穿着破洞褲子、叼着菸捲的叛逆日子裏,我用刻意製造的冷漠堅硬的嬉皮形象反抗着內心對於家庭的溫情。大學畢業後我對父母約法三章說:一,我有權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你們不得橫加干涉;二,我和你們的生活是不同的,讓我們保持各自的不同;三,不要等我回家吃飯,不要等我回家睡覺,不要問我去了哪裏。我爹淡定地說:切,我早說過了,我就是《狐狸的故事》中的老狐狸,等你十八歲成年,不離家都要咬你出門!我娘說:記得按時吃飯啊!
我的確過得逍遙放任。我可以隨意帶男孩子回家,關了門喝酒抽菸切磋舞步,父母與我一門之隔而絕不會詢問干擾,跟我說話時必會先敲門;我可以夜不歸宿,大清早悄無聲息地潛回我的小屋,和他們一起談天說地吃早餐。
生活有時就是這麼諷刺。我這個整天標榜要衝破羈絆追求自由的人,至今始終生活在我出生的城市北京,而我那兩個貌似乖順的姐姐和哥哥,卻早早地出了國,經歷了許多我不曾想象的奇異。
諷刺還不僅於此。年輕時被老爹賜名“極野瀟子”的我絕對無法設想,若干年後,我會變成一個圍着家人轉的不折不扣的宅女,最大的快樂是爲家人奉獻,圓滿重蹈我媽“家庭觀念過重”的覆轍。
姐姐和哥哥不在家的日子裏,我守在父母身邊,衣食無憂,日子安穩,內心卻始終躁動不安。是年少時嚮往的壯懷激烈的人生毫無蹤跡?還是對平淡生活的隱隱不甘?很多年裏,我找不到原因。
我的糾結終於在十年前結束。那年開始,在美國的外甥幾乎每年夏天回國度假,姐姐和姐夫不時與我們相聚,哥哥一家落戶北京。我的生活因爲他們而變得瑣碎和忙碌,也逐漸扮演起一家之主的角色。當我有一天發現我的內心因爲與家人相伴而塵埃落定時,真不知是喜還是悲了。
早年間我出版社一位寫小說的男同事,在酒吧裏跟我說過一句話:你所有的放蕩不羈都是假象,你骨子裏就是個好女孩,因爲你是你父母的女兒。這句讓我很氣憤也很氣餒的話,直到多年之後,纔有會意。
父母的欣賞與信任,他們用愛心和寬容締造的家庭紐帶,始終牽繫着我們三個孩子飄蕩的身體和心靈,無論姐姐和哥哥走多遠,經歷多少坎坷,無論我怎樣奮力扮演另一個自己。
這根家庭的紐帶,甚至進入了我的潛意識。二十年來,我的夢境中反覆出現的家,都是我們三個孩子出生的老房子。直至前年春節,姐姐在離家二十年後第一次和姐夫回來過春節,我做了一個有關世界末日的夢後,我才清楚,我的家庭觀念有多麼深重。
在夢裏,天空在燃燒,大地在顫抖,房屋在倒塌,我們全家相擁在一起,我爹說,不必懼怕,因爲我們在一起呢。過後的很長時間裏,我一直在反思這個奇特的夢,有一天終於開解。
我娘多年來帶領我們堅守的,不是家庭觀念,而是家庭信念。當你的血液中融入了對家庭和愛的信仰之後,無論走到哪裏,都難以掙脫,並且終將回歸。
此刻是半夜三點。母親節剛剛過去。從下午開始,北京一直下着綿綿的春雨,清爽而舒適,像是在配合我抒發對母親和親人的感激之情。我們一家人向來喜歡在插科打諢和相互嘲笑中表達感情,我的這篇文字顯然有點違背家風。也因爲如此,寫得有點語無倫次。
趣兒
瀟瀟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