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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華史》
易中天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3年5月
“易中天中華史”叢書是一部關於中華文明的百科全書,是首部從全球視角爲中華文明立傳的鉅作。易中天用充滿趣味的通俗語言詳盡闡述他對中國歷史的獨特洞見,立足全球視野,爲讀者講述幾千年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近日,這部叢書的首二卷《國家》和《祖先》正式出版。這裏摘編的是其中兩節。
創世
夢中驚醒後,女媧開始造人。
說不清那是早晨還是黃昏。天邊血紅的雲彩裏,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另一邊是月亮,生鐵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間,是忽明忽滅的星星,和來歷不明的浮雲。
女媧卻並不理會誰在下去,誰正上來。
女媧是一隻大青蛙。
不對吧?女媧不是蛇嗎?在《山海經》,在畫像石,女媧和伏羲一樣,都是“人首蛇身”。而且他們的蛇尾還纏繞在一起,分明是準備傳宗接代的意思。
表面上看,這沒有錯,因爲蛇可以變成龍,蛙就不行。如果女媧是蛙,“龍的傳人”豈非成了“蛙的傳人”?
女媧怎麼會是蛙?又怎麼可能是蛙?
因爲她原本是蛙。
變成蛇,是有人暗地裏做了手腳。時間,不晚於漢。
媧,今人讀“蛙”,古人讀“呱”,正是青蛙的聲音。可見媧就是蛙,女媧就是女蛙,只不過是偉大的、神聖的、創造生命的蛙。這樣的神蛙或聖蛙,當然不能寫成青蛙的“蛙”,必須特別創造一個字,專門用在她身上。儘管我們還沒有發現這個字的甲骨文或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蛙人圖上,卻可以依稀看見她當年的風采。
這,又哪有一丁點蛇的影子?
相反,女媧是蛙,卻像古埃及的荷魯斯是鷹一樣無可懷疑。更何況,是蛙纔可能造人。龍和蛇,都不會。
但,女媧造人,跟上帝不同。
上帝造人是一次性的。在創造世界的最後一天,上帝先用泥土造了亞當,又用亞當的肋骨造了夏娃,然後把他們安頓在伊甸園,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後,是休息。哪怕他倆不聽告誡,被蛇誘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也不管。
顯然,上帝造人很輕鬆,甚至有點漫不經心。
女媧就辛苦得多。她先是用黃土和泥,把人不分男女地單個捏出來。後來實在不堪重負,才扯下一根藤條沾上泥漿甩。但即便如此批量生產,也不得休息。她還要向神申請媒人的職位,以便幫人談婚論嫁。甚至光榮退休以後,還得重新出山拯救苦難。某年,她的子孫中一個名叫共工的傢伙鬧情緒,一頭撞斷了擎天柱不周山,結果天崩地裂,水深火熱。女媧只好挺身而出,煙熏火燎地煉石補天,奮不顧身地斷鰲足爲柱,這才讓世界恢復正常,讓人類重歸安寧。
奇怪!女媧爲什麼要忙個不停,又一管到底呢?
很簡單,女媧不是造物主,不是創世神。創世神只需要揭開序幕,造出一男一女,就可以不聞不問,一切皆由被創造者好自爲之,或咎由自取。可惜女媧不是。除了人,天地萬物都不與她相干,就連做媒也要別的神批准。難怪《楚辭·天問》會質疑:女媧有身體,她是誰造的?
問得好!因爲這其實是在問——
世界是誰創造的?
誰纔是終極創造者?
抱歉,無可奉告,因爲我們沒有創世神。盤古,只是分開了原本就有的天地;混沌,則是被開竅的。他們都不是創造者。真正的創造者是“道”,或者“易”。道,倒是跟上帝一樣無象無形,但可惜沒動手,也不是神。《周易》的“易”,就更沒有“神格”。
也就是說,終極創造者缺位。
沒有終極創造者,或者終極者沒有神格,是中華文明的一大特點。它對三千七百年命運和選擇的深刻影響,以及成敗得失是一個必須慢慢道來的話題。現在能肯定的是:在世界神話的譜系裏,女媧不是第一個神,甚至不是第一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是誰?
夏娃。
上帝敲了回車鍵
公元1650年,也就是大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去世那年,有一位名叫阿歇爾的愛爾蘭大主教經過精心研究和精密計算,向世人宣佈了上帝創造世界的時間——耶穌誕生前4004年。如果你有興趣,他還會樂意告訴你,具體日子是1月28日,星期五;或者10月23日,星期天,上午九點。
阿歇爾的日期很有意思。因爲考古學的發現證明,人類最早的文明誕生於公元前3500年到前3000年之間。也就是說,如果阿歇爾計算無誤,那麼,從人類的誕生到文明的誕生,就只有短短五百年。
這當然並不可能。
文明是人類自己上演的節目,它的初潮很晚,前戲很長。歷史學家給出了另一張時間表:440萬年前,南方古猿;380萬年前,早期猿人;180萬年前,晚期猿人;30萬年前,早期智人;5萬年前,晚期智人,人類正式誕生。遺憾的是,由於缺乏化石的證據,我們還不能從中找到夏娃在伊甸園大造其反,用無花果葉發明人類第一條三角褲的確切時間。
是的,正如第一卷所述,“夏娃造反”之後是“女媧登壇”,創造了氏族社會和生殖崇拜;然後是“伏羲設局”,把氏族從母系變成父系;然後是“炎帝東征”,把氏族變成部落,生殖崇拜變成圖騰崇拜。這就是所謂“三皇”。然後,所謂“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又把部落變成部落聯盟。最後,是“啓廢禪讓”,把部落聯盟變成了部落國家。
顯然,時間很長的史前史,軌跡簡單,線索清晰。社會組織,依次是原始羣、氏族、部落、部落聯盟、部落國家;文化程度,則依次是點、面、片、圈、國。最原始的文化,是分散在世界各地自生自滅的。這就是“文化點”。如果這種文化能夠存活並得到發展,它就會壯大,變成“文化面”。不同的文化面,由於自身的裂變和擴散,以及相互的影響和交融,就會連成“文化片”。不同的文化片,由於遷徙、聯合、兼併甚至戰爭,則會形成“文化圈”。這個時候,離國家就不遠了;而國家一旦誕生,人類就進入了文明時代。
文明是先後發生的。在非洲北部尼羅河流域和亞洲西南兩河流域,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一馬當先。美索不達米亞是希臘語,意思是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兩河之間”。之後,在中國的黃河流域、南亞的印度河流域、南歐的愛琴海區域,華夏文明、印度河文明(哈巴拉文明)和克里特文明(米諾斯文明)也相繼發生,時間都在距今兩三千年前。
這就是人類的五大古老文明。
五大文明形態不同,風格各異。克里特(米諾斯)的女神崇拜,在我們看來就匪夷所思;古埃及的金字塔,跟巴比倫的通天塔也兩回事。唯一的相同,是都要建國。包括後起之秀波斯、希臘、羅馬,也如此。比如波斯王國就產生於農業部落和遊牧部落的聯盟,第一任國王居魯士也原本是大酋長。
奇怪!爲什麼部落一旦成熟強大,上帝就要敲回車鍵呢?
阿歇爾大主教當然不管這事,但倫勃朗的一句話也許能給我們啓示。倫勃朗是17世紀尼德蘭(荷蘭)大師級的畫家,做他的學生每年要交100荷蘭盾,相當於當時中國的十二兩紋銀。可是,就在阿歇爾宣佈其神學研究成果的十幾年前,倫勃朗的畫室出了緋聞。他的一個學生在單獨畫人體寫生時,居然把自己脫得跟女模特一樣。學生的辯解是:這樣一來,我們就成了亞當和夏娃。倫勃朗則用手杖敲着牆說:既然如此,你們就得離開伊甸園!
這一對寶貝兒只好穿起衣服走人,十二兩銀子也打了水漂。
從氏族、部落到國家,莫非也是如此?
或者說,世界各民族相繼告別原始時代的“伊甸園”,是因爲像倫勃朗的學生一樣犯了錯誤嗎?
顯然不是。
(陳小庚摘編自《易中天中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