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夜宴的那個晚上,當所有的客人離去,整座華屋只剩下韓載熙一個人,環顧一室的空曠,韓熙載喝得酩酊,就在畫幅中的那張牀榻上睡着了。那一晚的繁華與放縱,就這樣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彷彿一幅卷軸,滿眼的迷離絢爛,一卷起來,束之高閣,就一切都消失了。
韓熙載決計醉生夢死。醉得恍惚,醉得昏聵,醉得糜爛。
此時有人要畫,無論他是不是顧閎中,都會畫得與我們今天見到的那幅《韓熙載夜宴圖》不一樣。風過重門,觥籌冰冷,人去樓空的廳堂,只剩下佈景,荒疏凌亂,其中包括五把椅子、兩張酒桌,兩張羅漢牀、幾道屏風。可惜沒有畫家來畫,倘畫了,倒是描繪出了那個時代的頹廢與寒意。
韓熙載的腐敗生活,讓皇帝李煜都感到驚愕。
同是沉溺於女人的懷抱,韓熙載早已洞察了一切,他只追求快樂地死亡。他揮金如土,很快就身無分文。但他並不心慌,每逢這時,韓熙載就會換上破衣襤衫,手持獨絃琴,去拍往日家伎的門,從容不迫地挨家乞討。有時偶遇自己伎妾正與小白臉廝混,韓熙載不好意思進去,就擠出笑臉,說對不起,不小心掃了你們的雅興。他知道自己“千金散盡還復來”,等自己重新當上財主,就會捲土重來。《五代史補》說韓熙載晚年生活荒縱,毎當他大筵賓客,都先讓女僕與之相見,或調戲,或毆擊,或加以爭奪靴笏,無不曲盡——看起來還有性虐待傾向。
如果沒有那幅畫,我們恐怕不可能知道那場夜宴的任何細節,更不會注意到韓熙載室內的那幾道屏風。
屏風共有四道,畫中間有兩道,再向兩邊,各有一道,把整幅長卷均分成五幕:聽琴、觀舞、休閒、清吹和調笑,像一出五幕戲劇,環環相扣,榫卯相合。
韓熙載在第一幕就隆重出場了,他頭戴黑色高冠,與客人郎粲同在羅漢牀上,凝神靜聽妙齡少女的演奏,神情還有些端莊;第二幕中,韓熙載已經脫去了外袍,穿着淺色的內袍,一面觀舞,一面親自擊鼓伴奏;第三幕,韓熙載似乎已經興奮過度,正坐在榻上小憩,身邊有四名少女在榻上陪侍他,強化了這種不拘禮節的氣氛;到了第四幕,韓熙載已經寬衣解帶,露出自己的肚腩,盤膝而坐,體態十分鬆馳,一面欣賞笙樂的吹奏,一面飽餐演奏者的秀色;似乎是受到了韓熙載的鼓勵,在最後一幕,客人們的肢體語言也變得放縱和大膽,或執子之手,或乾脆將眼前的酥胸柔腕攬入懷中。著名美術史家巫鴻寫道:“我們發現從第一幕到這最後一幕,畫中的傢俱擺設逐漸消失,而人物之間的親密程度則不斷加強。”
唯有屏風是貫穿始終的傢俱。
我們可以先看畫幅中間連續出現的那兩道屏風。一道是環繞韓熙載與四名少女的坐榻的那道屏風,緊靠坐榻,是一張空牀,也被屏風三面圍攏,屏風深處,被衾舒捲,更增添了幾許幽魅與色情。它們是一種牀上屏風,一種摺疊式的“畫屏”,拉開後,可以繞牀一週,也可以三面圍合,留一個上下牀的出入口。韋莊《酒泉子》寫:“月落星沉,樓上美人春睡。綠雲傾,金枕膩,畫屏深。”描摹的是美人在畫屏中酣睡的場景。至於畫屏的作用,不僅是擋風禦寒,更是最大限度地保護牀榻的私密性,然而,任何與牀相關的器物,都容易引起人們色情想象。
我們的目光再向畫軸的右側移動,這時我們會看見連接第四、第五幕的那道屏風——屏風前的男人,與屏風後的女性,正在隔屏私語。畫幅猶如默片,忽略了他們的聲音,卻記錄了他們情狀的甜膩。妖嬈的女性身影,因其在屏風後幽魅地浮現而顯得愈發柔媚和性感。畫幅之間,香風嫋娜、情慾盪漾,屏風不再用於圍困,相反是用來勾引。
《韓熙載夜宴圖》構成了一個窺視的空間,它的內部,存在着一個由窺視構成的權力金字塔。
在這個權力金字塔中,一層權力建立在韓熙載與歌舞伎之間。它構成男女兩性之間的權力關係。古畫中的女人,也有一個特別的稱謂:仕女。我相信仕女這個詞會讓許多翻譯家感到棘手,她們不是淑女,不是貴婦,而是一種以“仕”命名的女人。
另一層權力建立在顧閎中與韓熙載之間。對於畫家顧閎中而言,韓熙載則是被看者。應當說,畫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窺視者。中國古代繪畫中,出現最多的應該是書案、琴桌、酒桌、坐椅、坐榻這類傢俱,是供人正襟危坐的,而直接把畫筆深入到隱私空間的,並不多見。
第三層權力建立在李煜與顧閎中之間。《宣和畫譜》記載,顧閎中受李煜的派遣,潛入韓熙載的府第,窺探他放浪的夜生活,歸來後全憑記憶,畫了這幅畫。
南唐還有兩位著名宮廷畫家畫過同題材作品,一是顧大中的《韓熙載縱樂圖》,《宣和畫譜》上有記載;二是周文矩《韓熙載夜宴圖》,歷史上曾經有人見過這幅畫,這個見證人是南宋藝術史家周密。今天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這兩幅《韓熙載夜宴圖》到底有哪些區別。
李煜找了不同的畫家紀錄韓熙載的聲色犬馬,畫畫的目的,一是因爲他打算提拔韓熙載爲相,又聽說了有關韓熙載荒縱生活的各種小道消息,於是他派出畫家,對韓熙載的夜生活進行描摹寫實,試圖根據顧閎中等人的畫做出最後的決斷。
《韓熙載夜宴圖》,一出由韓熙載、顧閎中、李煜,以及後世一代代的畫家、官僚、皇帝參與的大戲、一幅遼闊的歷史長卷,反覆講述着有關王朝興廢的永恆主題,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最後的晚餐”。這幅畫本質上是一份情報。
韓熙載死於南唐滅亡之前四年,那一年,他69歲。死前,他已經變成窮光蛋,連棺槨衣衾,都由李煜賞賜。韓熙載沒有做宋朝的階下囚,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更比李煜幸運得多。
十多個世紀之後,《韓熙載夜宴圖》出現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陳列展上,清豔美麗,令人傾倒,唯有真正懂畫的人,才能破譯古老中國的“達·芬奇密碼”,透過那滿紙的鶯歌燕語、看到那個被史書稱爲南唐的小朝廷的虛弱與顫慄,以及畫者的惡毒與冷峻,像一千年後的《紅樓夢》,以無以復加的典雅,向一個王朝最後的迷醉與顛狂發出致命的咒語。
《韓熙載夜宴圖》,像一千年後的《紅樓夢》,以無以復加的典雅,向一個王朝最後的迷醉與顛狂發出致命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