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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音樂家劉索拉與梅娘先生攝於梅孃家中
劉索拉
我第一次見到梅娘女士是作家侯健飛攙着她走進了我的音樂會現場。
然後我開始讀她的作品,給我最深印象的是《魚》。說印象深刻,不如說驚訝,沒有想到梅娘在那麼年輕的時候竟然創作了如此個性鮮明的女性主義作品。《魚》中的女主角雖然和很多當時的文學作品女主角有一個共同點——男性社會的受害者,但梅娘用鋪張的獨白手法表達了一個在身心上受到嚴重傷害,但在傷害中突然把人性和情感敏銳看穿的年輕女子芳,她手上抱着、肚子裏懷着丈夫的孩子,在決定跟背叛她的丈夫和軟弱的情人分手時,衝着情人說:“你騙得我夠了,也該我享受一回。”“我要你陪我一回,到燈來,到雨住我會放你走的。”“我知道我要的不是你,但……身邊只有你接近了我……”在整個故事中,這個女孩子的敘述充滿了各種不同的情緒和節奏,各種不同的感情色彩,使我禁不住馬上聽到了音樂,聽到了一部獨幕獨唱歌劇,聲音在光明和黑暗中扭曲徘徊。我無法忘記這些獨白和它在我耳邊變成的音樂,我看到了芳變成歌者的形象……這部作品再次向我證實了上個世紀初的中國女性早就扔下了“小鳥依人”的面具,但今天,無知的年輕人卻又把它當成昂貴家產給重新裝飾在身上了。
梅娘這樣如此精彩的作家,竟隨着歷史的動盪,在她生命和創作力最旺盛的時候,被長期“改造”,最後由於書稿幾經被抄,她曾決定徹底放棄文學,一心當繡花女工。幸虧她在晚年時能恢復原職,得以重新執筆,使我們有幸感受到她雍容大度的“大女人”文字風範。
在她晚年撰寫的諸多散文中,處處流露着她爲之自豪的對世間常情的關懷,對於過去經受的精神和生命的折磨,她抱着“廉價地叫賣痛苦的過去,那是心靈的殘缺……”的信念;對於社會和政治運動在她生命中曾經暴露出來的人性醜惡,她只是說,“可喜的是我獲得了我們從不同的人生走向獲得的坦誠,以至於今天還能面對紛繁的世態,活得沒有怨天尤人。”對於漫長的勞改生涯,她“總是喜歡結局是好的,是有希望的……”;對於被剝奪的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代,她仍舊保持着“我的淑女風姿婀娜”的故我……尤其是,在她洋洋灑灑的文思中,沒有一句對過去的“毒語”——我這麼說,主要是我自己屬於那種滿腹毒語的作者,所以止不住以小人之心慕君子之度。
我從和她僅有的幾次交往中,知道她非常喜歡花,喜歡天堂鳥,我在國外工作時,常託人給她捎束天堂鳥。後來找不到她了,據說去國外女兒家常住了。直到去年才收到她託人捎來的新書,上面寫了一句:“索拉,希望沒有忘記我。”我趕緊也託人捎去我的新書。其實她是那種見一面終生難忘的人,只不過我作爲晚輩,每次見到她,出於敬慕,除了不停吃她削的水果,生怕一張嘴就說出錯話來。她拼命改正我對她的稱呼,讓我叫她“孫姨”,對我來說,孫姨就是她散文中和她現實生活中這個寬宏的老人,而梅娘是那個美麗地站在歷史照片中的女人。在這兩個名字之間,是一塊巨大的流放地。她屬於那種人,你在她身邊什麼都不用說,待上一會兒,走出她的門,就會有種被“開了光”的感覺。
記得在她聽完我的音樂會之後,寫了篇散文,諸多鼓勵語之外,主要提到了“自由女人”和“衆家姐妹”的話題,那文章如同對我的點撥,讓我感到這位前輩具有我所遠不及的對女性問題的博大關懷和敏感。我們這一代,女“權”是上一代自然傳下來的一種外衣,卻不明真正實質。而對於梅娘這代人,女性權利、女人的自由平臺,是她一生爲之奮鬥、時時關心的事情。這種關懷透露在她諸多的文字細節中,她是女兒、妻子和母親,又是傑出的作家,以她的經歷和敏感,深知女性生活中的各種苦痛和喜悅,她的早期小說顯示了年輕女性的意識覺醒,到了晚年散文中,則表現在各種對平凡瑣事的敘述裏。
她是我們前輩的知識女性高度覺悟的見證,沒有她的再次出現,我們缺少了很重要的一課。對於我這種生長於一個被切斷歷史的時代中人,她的出現,補充了我對上一代女性認識的種種疑問。但所有這些桂冠在她面前卻又顯得很多餘,她與很多著名女性不同的就是那巨大的平常心。這顯示在她的晚年散文和通信裏,大段的對現今瑣事的陳述,又樂在其中。不像很多老人,只活在過去的回憶裏。讀着她的散文,我會經常問自己,如果讓我經歷她的過去,我能有這麼陽光麼?看來光明是一個人的天性,正如她自己所說,“我是太陽的女兒,有陽光,我就快樂……”
且不管我們這代人如何懷疑陽光對人生的誇張,但對於遍體通透的梅娘來說,她可以原諒所有類型的真誠。此時此刻,我彷彿走進了她的靈魂所在之地,站在樹陰下的角落裏,看見她的靈魂被陽光擁抱着,這個梅娘,這個孫姨,自由地穿梭於花草光線之間。
2013年5月29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