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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祿登黃山,予人最爲驚奇的感受莫過於刀劈斧削的峭壁上突然長出一棵援手般的青松,盤根錯節緊咬岩石,樹冠儘可能往外伸展,將一片鬱鬱蔥蔥的濃綠潑向滾滾雲海。由此想起,大凡藝術家橫空出世,往往出於一個偶然,緊接着是一生不可迴避的磨難。只不過當人們沉醉於一派旖旎之際,唯有松樹在沉思:我從何而來?這偶然,是前定抑或使命?
劉一聞先生,書法篆刻家,早生華髮的美男子,有着松樹一般的堅毅與靜穆,他的書法、篆刻與繪畫,如風如雨,如雷如電,還有陽春煙景的山花爛漫。
少年劉一聞,與那個時代所有的英俊一樣,夢想繽紛,他在少年宮文工團裏朗誦唱歌,在無線電興趣小組安裝半導體收音機,進了中學後又受到老師鼓勵,癡迷於書法篆刻。至此,他還是無意間落到峭壁間的一顆種子,悄悄發芽,前路未卜。而後,他有幸得到方去疾、蘇白、方介堪諸先生親炙,還從唐雲、謝稚柳、趙冷月、任政諸先生處汲取了豐富的藝術滋養。在那個百花凋零、萬馬齊喑的日子中,師生間心照不宣的意會,肝膽相照的交契,使青年一聞懂得了中國傳統文化衣鉢相傳的真諦,實質是道德力量的傳遞,也深刻領悟了老師的每一次橫挑豎剔,都是菩薩心腸的點穴鍼灸,都是拈花一笑的智慧開啓,這使他養成了淡泊儒雅的風度與標舉獨立的個性。
一聞先生今天卓然而成大家,固然在於自身砥礪,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然中華文明即便在惡劣的環境中仍由經諸位大師薪火相傳不絕,也是他的福分。一聞先生感知並銘記這一點,因此,幾乎在他立雪程門的同時,也開始傳道授業了。海晏河清之後,書法篆刻熱驟然興起,一聞先生在全國性大賽中屢屢出鏡,好評如潮,空谷幽蘭,標新立異,陽春白雪,譽滿天下。青年才俊慕名而前來叩訪者日益增多,或呈上書法習作請求點睛,或帶來印花祈望硃批。一聞先生每去外省講學,總希望於萬花叢中發現亭亭玉立、迎風標舉的那一株,謹慎考察,終欣然收於門中。他如鄉賢孔夫子一樣有教無類,但重在品德與基礎,授書不在徒多,而在精熟。於今桃李滿天下,香溢清遠。
6月10日,正值菖蒲飄香、龍舟擊浪的美好時光,得澗書畫研究院借座福州路九華堂舉辦《雅集嘉平——劉一聞師生作品觀摩展》,這是一聞先生與學生多年來創作實踐的一次恢恢檢閱,也是衣鉢相傳的成果奉獻,藝壇熱切矚目。自孔夫子設杏壇以來的兩千多年,傳統藝術教育在中國,多以師徒相授的私塾方式持續着,而且被證明是卓有成效的。今天,信息獲取便捷、傳播渠道多元、物質誘惑強烈、世道紛繁喧囂,求藝者視域開闊,但也容易眼高手低,斜枝旁逸。現代的學院教育已成爲主要求學途徑,學院派背景似乎在社會上也能贏得更多青目,但也要看到,過於方便、過於快速的知識獲取並非一定是莘莘學子的福音,有時反而因爲有意避開了朝花夕拾的曲折艱辛,缺失了一份人生的珍貴體驗或參透禪機的快感。要知道,百度之外,當有親炙。那麼師徒相承、手口相傳的近距離教育模式,是現代教育不能全面覆蓋的,尤其對書法繪畫和篆刻等諸門極需天分與靈感的藝術實踐而言,教學相長的融洽氣氛,德藝雙馨的氣息薰陶,都是高層次的精神活動。作爲執掌教鞭的大師,他就是文化核心、精神領袖、風格流派的旌旗,一個眼神、一次差遣、一聲嘉勉,一記棒喝、一封書信、一個動作,一次對人情世故的表態,一場風雨夜歸人的爐邊小酌,都可能勝過學生手捧課本在字裏行間的躑躅。而這,也是得澗書畫研究院這類民間文化社團在民族偉大復興時代召喚聲中存在並發展的可能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