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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德惠“6·3”火災事故遇難者周亮的母親(中)在事發現場附近的面包車裡哭泣。本報記者王培蓮攝
吉林省德惠市米沙子鎮江東村大尹家窩棚屯的26歲村民蔡丹丹在等待兒子放學,牆壁上掛著她和丈夫的婚紗照(6月6日攝)。蔡丹丹的丈夫劉喜軍在寶源豐禽業公司火災事故中喪生。蔡丹丹一直瞞著6歲的兒子。新華社記者王昊飛攝
核心提示
今天,吉林德惠“6·3”特大火災事故121名遇難者名單全部公布。
121,不是一個冰冷的數字,而是一個個有名有姓、曾經鮮活的生命。
在丈夫趙振春的記憶中,妻子潘艷華生得俊秀,勤儉持家,更燒得一手好菜;周亮的表姐周艷說:“他是我們屯子裡最帥的”……
一場災難,讓多少無辜生命逝去;一場人禍,讓多少幸福家庭破碎。
但願生命之門不再緊閉,悲劇不再重演。
這幾日,趙振春不知道是如何“熬過來的”,哀痛、內疚和思念折磨得他整夜不能入睡。“妻子把我和兒子拋下走了,我們沒有家了。”40歲的趙振春哽咽著。
今天,吉林德惠“6·3”特大火災事故121名遇難者名單全部公布。趙振春的妻子潘艷華名列其中。
6月3日6時許,吉林省德惠市寶源豐禽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寶源豐”)發生火災,肆虐的大火威脅著剛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人的生命。
事實上,被大火吞沒的很多工人離逃生門只有一步之遙,但他們的生命最終止步於車間通往外界的那扇門。
當時,天空飄著雨,或許上天也對這些無辜生命的逝去感到痛心與不捨。
起火
6月3日3時45分,趙振春夫婦如往常一樣起床。每天早上4時,潘艷華都要在家門口乘坐公司的班車去上班。雖然是在家門口坐車,但趙振春還是要送妻子上車。這是夫妻倆相濡以沫的幸福時刻。
潘艷華沒有忘記,這一天是趙振春40周歲的生日。她叫著趙振春的小名約定:“老黑,等我下班回家炒幾個菜,給你過生日。”
臨別時,潘艷華還提醒丈夫:“老黑,別忘給自己煮兩個雞蛋在炕沿上滾一滾。”這是趙振春村裡的習俗,“滾一滾,滾出好運氣”。
這是夫妻倆的最後一次對話。
在趙振春夫婦起床時,寶源豐冷庫工人李強(化名)已經拿鑰匙打開了第二車間的冷庫門,准備清理螺旋速凍機上的冰塊。
按夏季作息時間表,每天早上5時30分前,工人們要在公司食堂用餐完畢,到門衛處打卡。然後第一、二車間的工人分別從各自車間的更衣室門進入,換裝後從更衣室進入生產車間。
工人們分別進入車間和冷庫後,由各班班長分別點名,開始一天的工作。
潘艷華是“二車間裡擺雞脖子的”,按照公司要求,趙艷華頭戴白帽,身穿白色工服,腳穿白色膠鞋。
兩個車間的工人們流水作業。和潘艷華同一個車間的女工陳微微正在做給雞劃三刀的工序,而46歲的馬淑華正在挑雞骨架。
此時,在與二車間相通的一車間裡,41歲的女工國華和49歲的陳玉芬正在給雞油稱重。
比其他人提早上工的李強忙完手裡的活,在更衣室抽完一根煙後,又到鄰近的紙箱部和那裡的工友寒暄。
大火來臨前,車間與往日沒有不同。
上工約半小時後,陳微微聽到她所在的二車間鏈條班有人喊:“著火了,快救火。”陳微微的第一反應是,叫上與自己相隔不遠的丈夫一起往外跑,但還未等她開口,丈夫任國學和一些工友已跑去救火。馬淑華聽到有人喊“著火了”後,也放下手裡的活兒,准備逃命。
在第一車間的國華和陳玉芬則是先聽到“撲哧”一聲悶響,然後聽到有人喊“著火了”,兩人趕緊往外冷庫的門跑去。
正在紙箱部寒暄的李強感到從冷庫方向衝進一股熱風,感覺不妙。趕巧紙箱部開著門,10秒鍾內,李強便和其他工人跑到廠房外。
多名逃生的工人回憶,爆炸聲和黑煙出現在一、二車間之間,但不清楚具體位置。爆炸聲響後,車間裡的燈滅了。因為操作車間內沒有窗戶,工人們開始摸黑逃生。
逃生中,陳微微打開了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尋找逃生出路,另兩名工友跟隨其後,借著亮光往外跑。
黑暗和驚嚇使工人在逃生時出現了擁擠、摔倒和踩踏的情形。
陳微微向記者回憶,自己被擠得摔了兩個跟頭,然後又拽著周圍人的衣服再次爬起來。馬淑華只記得,當時自己是“連滾帶爬”纔得以逃生。
國華在逃向一車間冷庫門時要經過一條污水溝,溝上放著木板當做橋。很多人因擠著過橋,掉進了污水溝,還有很多工人過橋後摔倒了。和國華一起逃生的陳玉芬記得,當時有人踩到了她的左肩膀,至今還有些酸疼。
能從火災中“撿回一條命”的工人們,大都是從第一、二車間的冷庫門逃生的。
國華和陳玉芬不清楚一車間的哪扇門是能開的,但清楚該車間冷庫的門常年開著。負責二車間冷庫門開關的李強說,該冷庫門總是開著,因為冷庫內各儲藏室還另有門,所以冷庫外門敞開並不會影響冷庫溫度。
打不開的門
為什麼車間有那麼多門都不開?工人們為什麼像囚犯一樣逃生無門?事發後,趙振春和很多遇難者親屬趕到寶源豐大門附近,對此提出質疑。
逃生的工人,因吸入氨氣而出現頭暈、惡心、嗓子發乾等癥狀,被送往德惠市和長春市各大醫院。
躺在德惠市惠康醫院病床上的國華說,事發前,親戚劉芳正在一車間的其中一扇門附近打掃衛生,“如果那扇門能打開的話……”國華努力克制著眼中的淚水。劉芳最終沒能逃出火海。
從寶源豐開業就去打工的陳玉芬,一直不清楚所在的一車間有哪扇門平日裡是開著的,她只記得去衛生間時看到各扇門都是關閉的。但有其他工人看到,一車間平日裡有一扇門是“常開著的”。
如果說一車間尚且有一扇門可以用來逃生,二車間的每扇門卻都是鎖著的,甚至包括所謂的“防火通道門”。
陳微微和同在二車間的柴金鳳證實了以上說法。
20歲的柴金鳳剛到寶源豐3個多月。初入廠時,同一車間的一名王姓工友囑咐她,若是車間著火,記得只有冷庫門是打開的。而當時,柴金鳳並沒太當回事。事發時,柴金鳳想到“好心大哥”的話,纔得以逃生。
柴金鳳還說,一、二車間工人上下班都走各自車間的更衣室門。而更衣室門只在午餐或下班時間打開,其他時間都是緊鎖的。
這讓工人的逃生之門更顯珍貴。被大火和黑煙帶走生命的潘艷華等工友,就不像柴金鳳那樣幸運。
多名逃出火海的工人在跑到各車間門外試圖開鎖救人時,聽到了門內淒慘的求救聲——門被打開後的情景讓人不忍回憶。
從紙箱部開著的門逃生後,李強路過二車間一扇面向西側開的門,他聽到有人在門裡求救,但看到門上的鎖已經生鏽了。待他找到開門工具返回時,門鎖已經被其他工友打開。李強和工友開始往外拉拽爬到門口的工人,“一共救出來四五個人”。之後,火苗和黑煙不斷往門外噴冒,無人再敢靠近。
二車間脖架班案長車允武告訴記者,他在逃生後跑到二車間的“防火通道門”時,剛好有工友用鐵鍬斷開了門鎖。開門後看到工友的遺體躺在門口的景象,讓這名身高一米八的大漢流下了眼淚。
“企業用工混亂,沒有培訓,沒有演習,許多人死在了門口。在統計死亡人數時為什麼從40多人一下子增加到100多?就是因為在門口發現了大量遺體。火災發生後,誰都知道要跑,但往哪兒跑沒人知道。現在逃生門是不是被鎖上了還不能下結論,但至少是打不開的。”國務院事故調查組組長、國家安全監管總局局長楊棟梁說。
為什麼車間的門關得多開得少?有工人說,可能是為防止工人進出影響車間衛生和工作進度。也有人從沒問過這樣的問題,認為“乾好自己的活就行了”。兩個車間和兩個冷庫一共有多少扇門平日開著通往外界?10餘名逃生的工人沒人能說得清楚。
互救
逃出火場,又自發救人的工人不在少數。
事發當天,因救人導致臉部被灼傷的車允武被送入德惠市惠康醫院。與他在同一病房的袁月平,也因救人時吸入了氨氣和粉塵,導致呼吸道灼傷。
事發時,車允武跑到男更衣室,試圖開窗戶,但因室內氣壓大,無法打開。緊急中,車允武用左腿踹破了窗戶玻璃得以逃生。逃生後,車允武和24歲的袁月平不約而同跑到二車間的“防火通道門”處,和其他幾名工友一起救人。
在門口,很多工人因燒傷和煙熏而趴倒在地。“想多救幾個人,又擔心如果救出來的人不抬離廠房,一旦爆炸就白救了。”車允武回憶道,他們每救出一個人,就抬到兩三米外。救出第一個人再返回門口時,已有黑煙向門外撲,最後共救出5個人。
事發當天是袁月平入廠工作的第7天,按照寶源豐的規定,新人進廠後有7天試用期。小伙子說,雖然白乾了7天活,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
事發時,正在一車間外掛雞臺上工作的夏維剛聽到班長田喜德喊了句:一車間失火,去救火。夏維剛隨即和另外18名工友下了掛雞臺跑去救火。只跑了十幾米,巨大的氣浪把多名准備救人的工人吹了出來,處在隊伍中間的夏維剛不巧出來時雙腿跪地,左膝蓋傷勢嚴重。
就在這一瞬間,跑在最前面的准備救人的4名工友不幸被黑煙和熱浪吞噬。
無法進入車間內部的夏維剛和工友只能在門口救人。他們兩三人一組開始拉拽倒在門口的工人。另有工友負責在寶源豐大門外102國道上攔車。“有的車並不願意停,大家就十五六個人站成一排擋在馬路中間攔車。”夏維剛和工友把救出來的人分別往車裡塞,請司機帶去醫院。
44歲的夏維剛是德惠市米沙子鎮太平村人,在寶源豐工作一年多。一直在車間外工作的夏維剛和工友平時不會進入車間內。“班組的兩位女工都參與救人了,我們男人更不能落後。”躺在長春市中心醫院病床上,臉上和兩耳上抹著燙傷藥膏的夏維剛說。
6月3日下午,夏維剛正在上高一的兒子來到醫院看他。兒子心疼父親的臉上被燒傷,但也為父親的見義勇為感到自豪。
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夏維剛和一起救人並一同入院的工友國樹春都覺得後怕。“火勢太急了,很多人來不及救了”。
沒有奇跡
6月3日7時許,鄰居告訴趙振春,寶源豐著火了。趙振春急忙打電話詢問妻子的安危。但電話裡傳出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情急之中,趙振春打車趕往德惠市福陽醫院去看妻子是否被救入院,同時給妻子在長春的親人打電話,讓他們幫忙去長春各大醫院尋找。
在兩地醫院尋找無果後,趙振春又趕往事發現場。當他趕到時,事發現場已戒嚴,寶源豐門口的102國道兩側拉上了警戒線,禁止無關車輛通行。望著噴湧的黑煙和燒空的房頂,趙振春覺得妻子“凶多吉少”。
“不能進去救人,在外面乾等,急死了。”一些聞訊趕來的工人親屬抱怨著。
聽聞火情的王玉年從長春打車趕往事發現場,他揪心17歲的女兒是否安然無恙。可趕到現場時,做了4年多消防設備生意的王玉年“心涼了半截”。王玉年看到了黑煙和液氨罐,打女兒電話無人接聽後,他不情願地判定,“女兒生還的可能性很小。”
18歲工人周亮的父親周國立(音)也聞訊趕來,聯系不上兒子的他在事發現場附近哭了起來。
在悲痛和心焦中難以自持的趙振春,因體力不支直接躺在了102國道旁“緩了好一會兒”。直至6月3日晚8時許,守在工廠門外但仍不知妻子下落的趙振春決定先回家。
但還有一些家屬選擇在寶源豐門外連夜等待。大家想法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期待奇跡的出現。
但奇跡沒有發生。
6月7日14時,事故救援指揮部召開第6次新聞發布會,公布了遇難者名單。失蹤者的家屬終於確定自己在車間的家人生還或是遇難。在備感煎熬而又漫長的等待中,趙振春和其他失蹤者的家屬被通知做DNA鑒定,用來和屍體比對。
在等待的數天中,趙振春經常一邊細數愛妻的點滴,一邊垂淚。
在趙振春的描述中,潘艷華生得俊秀,勤儉持家,更燒得一手好菜,其中紅燒肉是最拿手的。潘艷華生前一直希望丈夫能送她一個真皮拎包和一條金項鏈。但因為手頭拮據,趙振春沒能滿足妻子。說到此處,趙振春十分內疚:“怪我自己沒本事,讓妻子去打工,還丟了性命。”
潘艷華還曾和丈夫盤算過,“乾到年底就辭職,在家好好養豬”。但不承想,一場火災終結了夫妻倆對未來的計劃。
而一些年輕的遇難者的父母,正經歷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
王玉年誇贊自己的17歲的女兒說,“每次我從市裡回村,女兒都要做一桌好菜等著我,我最愛吃她做的蛋炒飯。”王玉年一直反對女兒去寶源豐工作。在事發10多天前,王玉年還跟女兒開玩笑,“別去了,等你出嫁時多送你點東西不就行了。”
而同樣的不幸也降臨在周亮身上。“他是我們屯子裡最帥的。”表姐周艷說。初中還沒畢業,周亮就去當學徒學瓦匠。今年春節過後,工地上活少,周亮便去寶源豐打工。“弟弟力氣很大,鄰居家有活,叫一聲就去幫忙。”從小和表弟一起長大的周艷哭訴,這麼好的孩子一下子沒了,太不公平了。
等待善後
做了4年多消防設備生意的王玉年很清楚液氨是怎樣一種物質,也知道一旦泄漏和爆炸會有怎樣的威力。但沒有去過女兒工作車間的他不承想,用於冷庫制冷的液氨罐就安置在車間冷庫附近,隨時可能威脅工人的生命安全。
在寶源豐務工的大部分是當地人,很多是一家兩口或三口都在廠裡打工。他們看中的,是上下班有班車接送,每月能按時拿到2000多元的工資,有員工公寓住,還管一日三餐。
從入職7天到已工作近4年的很多員工,並未在意企業從沒對他們進行過安全培訓和消防演習,也從未對打不開的“防火通道門”有太多質疑。
長春市政府新聞發言人趙顯說:“這起事故的發生,教訓極其慘痛、極其深刻。我們感到十分痛心、十分內疚。目前全市各方面都在吸取教訓,舉一反三,抓排查、抓整改,全面深入徹底地開展安全大檢查,防范重大惡性事故發生。”
據了解,寶源豐董事長賈玉山、總經理張玉申已被刑事拘留。該事故將根據《侵權責任法》、《工傷保險條例》等法律法規進行賠償。對於各界猜測的事故是否因為液氨爆炸引起,還有待於國務院事故調查組最終公布結果。
6月7日下午,趙振春和20多名親友在長春市一家殯儀館認領了妻子的屍體。“燒得不成樣,太慘了。”趙振春看到屍體的牙縫時,纔認出這是平日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告訴記者:“我要等到賠償完事後,纔讓妻子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