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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地震造成95人遇難,28日是“頭七”之日。爲表達對地震中遇難同胞的深切哀悼,當地舉行了集體哀悼儀式。
岷縣永光村,是這次“7·22”震災最嚴重的村子之一,村東邊八戶人家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全部淹沒,造成12人遇難。
地震和泥石流,讓大半輩子在這片土地上耕耘的農民開始重新思考出路。然而沒有這種獨特的地理環境,岷縣也很難成爲“藥材之鄉”。村民種藥材找到了生財之道,也正因如此,山上罕見林木,放眼望去是成片的黃芪、黨蔘和當歸。
離開,意味着失去賴以生存的根本;而留下,則要繼續過在“火山口”上的日子。去與留,成爲村民們不得不面對的選擇。某種程度上,事關生死。
女兒的勸說
7月23日下午,甘肅岷縣梅川鎮永光村,災難過去一天,依然狼藉一片。
村子北邊一處較高的坡地上,坐落着一座貼着瓷磚的瓦房。儘管從外面看與正常房屋無異,但裏面的土質牆體已經斑駁不堪,隨處可見一道道裂縫,房樑也向一邊傾斜,似乎隨時可能坍塌——很明顯,這幾間地震中“倖存下來”的房屋,已經無法住人。
這戶人家的成員之一、18歲的永光村村民後愛霞,已經不在這裏住很久了。“勸過爸媽好多次,讓他們搬到武都(位於隴南市,編者注)和我們一起住,但他們說啥都不肯走。”24日下午,後愛霞在這棟危房的西側屋子裏,翻出一個裝在袋子裏的毛絨玩具,用力拍了拍,她說這裏自己並沒有多少東西要拿。
幾年前,後愛霞學醫的姐姐嫁到距離梅川鎮南約200公里的隴南市。兩年前,後愛霞中專畢業後,也過去投奔了姐姐,並在當地找到一份“還算可以”的工作,隨後便很少回家居住。
與村裏其他人黝黑透紅的皮膚、灰紅色調衣服的打扮相比,這個穿着米黃色毛質T恤和藍色牛仔褲的女孩,說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在這個海拔2500多米、紫外線強烈的小山村,顯得格外扎眼。
地震時,後愛霞並沒在這裏,她是聽到地震消息,才從兩百公里外的隴南趕回這個自己曾生活了十幾年的村子的。她的父輩們都住在這裏,“這裏生活不方便,也很危險,爲什麼不住到外面享享福呢?”後愛霞很不解。
“離開這裏,我們又能做什麼呢?”當日下午,看到女兒當着記者的面再次勸說自己,父親後合錄頗爲無奈。
後合錄家所處的位置,是永光村最高點,這裏同時也是村子中“最危險”的地方。這次地震造成埋葬了10名村民的泥石流,就發端於他家東邊不遠處,“差一點就到我家這邊了。”看着被泥石流沖刷後形成的大坑,後合錄心有餘悸。
“這個地方是個斜坡,而且土質疏鬆,一旦下雨或受到其他外力作用,很容易再出危險。”23日下午,一位參與救援的工作人員,踩着腳下已經被壓平許久的路,使勁搖了搖腿,地面也跟着晃盪了一下,像水一樣。
從此處向上,不過百十米,就是後愛霞家,緊挨着他們家的,是一大片翠綠的藥材黃芪苗,那是他們家賴以生活的來源。
危險的村落
其實不只後愛霞家,作爲這次地震中死傷人數最多的村子之一,永光村的未來,也讓村裏人頗爲擔憂。
與該地區其他很多村子一樣,這個隱藏在黃土高原深處的小村莊,一旦下雨就泥濘得無法出行,從距離此地最近的梅川鎮坐車,需要沿着崎嶇狹窄的小路,上下盤旋穿行,顛簸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達目的地。
同樣,這裏的大多數農民靠種植藥材維持生計,在村裏採訪期間,漫山遍野的黃芪、黨蔘、當歸綠苗,分佈在小村莊周圍,迎風招展。
24日上午,齊魯晚報記者再次來到永光村,天氣預報下午或晚上有雨。
“可別再下雨了。”望着陰雲密佈的天,50歲的永光村村民後品娃頗爲擔憂,發生地震泥石流之前,村裏也曾下過小雨。對於這個小村莊的人來說,以前下雨只是意味着難以出門到鎮上,不能下地幹農活。但現在,下雨又與另一種威脅聯繫了起來。
“龍曉安和他的三個兒子,一起被泥石流淹死了。”回想前日下午的搜救過程,後品娃語氣低沉了下來。
他說,龍的兩個兒子被發現時,身上沒穿衣服——顯然還沒起牀。而龍曉安的手則和兩個兒子緊緊握在一起,“應該是爲了去屋裏叫醒兒子才遇難的。”後品娃說,這個不幸的場面令在場的很多人落淚。
摸出一根菸,點上,後品娃吸了一口,又深深吐出來,“我們這裏以前沒發生過這種事,但是誰保得準下次不來?”後品娃提出了自己的擔憂。
並非杞人憂天,其實這個地方發生類似泥石流之類的災害,並非第一次。2012年國家減災辦發佈的全國十大自然災害事件中,造成數十人死亡的“甘肅岷縣特大冰雹山洪泥石流災害”,赫然位列其中。
多次參與當地災害救援的一名甘肅籍知情人士告訴齊魯晚報記者,去年的那場泥石流比今年的規模更大,造成的傷亡也更多,“死了好幾十人,下游茶埠鎮上那座公路橋的橋墩子都被沖斷了。”
7月23日下午,在岷縣茶埠鎮,順着該知情人士手指的方向,記者看到,212省道穿過的那條發端於永光村蒲鴿落山的河流上,已經修了一座新橋,每個新橋墩子旁邊,還豎立着一個斷了的舊橋墩。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的那次泥石流,與這次永光村泥石流,同在一處山谷,只不過2012年的災害,位置更靠近山谷下面的岷江而已。
“這個地方發生泥石流的概率很高。”前述參與救援的那名工作人員分析,由於當地坡大溝深,土質疏鬆,降水較多,“一旦發生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很難救助。”
類似這種兩邊高、中間低,被當地人稱爲“川”的寬深地質形態,在當地並不少見。除永光村外,這條川沿線,還分佈着大大小小數個村莊。
2010年發生在距離此處百十公里外的舟曲、造成1000多人死亡的那場大型泥石流所在地,“地質地形跟這裏類似。”前述甘肅籍救援人員說。
然而,此處獨特的地理條件卻對藥材種植大有好處。“岷縣藥材之所以好,就是沾了土質鬆軟的光,藥材苗容易紮根,而且這裏雨水充沛,氣候也很適合藥材的生長。”24日下午,在岷縣藥材交易市場,一批發商介紹說。
種藥比種糧收入高
其實,在地震和泥石流之前,地處青藏高原東麓與西秦嶺隴南山地接壤區,位於定西、天水、隴南、甘南幾何中心的岷縣,有一個更爲讓外界知曉的名字:“千年藥鄉”。
從地圖上看,黃土高原向西延伸至甘肅境內,這裏的溝壑高低更爲明顯,永光村就是這條線上的一個典型村莊。
得益於疏鬆的土質和高寒多雨的特殊環境,當歸、黃芪、黨蔘等200多種中藥材,成爲當地的特產。資料顯示,永光村所在的梅川鎮現有耕地55511畝,藥材的種植面積已經佔到總耕地面積的76%。
從整個岷縣來看,2011年,以當歸、黃芪、黨蔘等爲主的中藥材種植面積即達25萬畝,總產量5萬噸左右,分別佔到全省的12%和25%。
說起岷縣的藥材種植,可謂源遠流長。早在1500多年前,“岷歸”(即岷縣當歸)就成爲極爲珍貴的貢品,被歐洲人譽爲“中國婦科人蔘”。1964年,周恩來在全國農展會甘肅館內爲“岷縣當歸”題詞:“發揚祖國醫藥遺產,爲社會主義建設服務”,並把岷縣譽爲“藥材之鄉”。
1989年“岷歸”獲世界博覽會金獎,又獲得國家進出口商品檢驗檢疫局原產地標記認證書、綠色食品認證、“岷縣當歸”證明商標。之後,當歸種植基地通過了國家GAP認證,成爲甘肅省首個通過GAP認證的中藥材品種。
傳統種植習慣加上後來政府的扶持,以當歸爲首的藥材種植業迅速成爲當地的熱門行業。近幾年,隨着國內中藥市場的火爆,岷縣藥材種植業更是蒸蒸日上。
“以前我們還種小麥和土豆,現在更多是種當歸、黨蔘和黃芪。”7月23日上午,岷縣梅川鎮做藥材收購生意的楊保忠告訴齊魯晚報記者,這兩年政策扶持力度很大,加上藥材收成好、價格高,農民種藥材很是受益:“少則五六畝,多則十幾二十畝,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
其中,自然包括永光村村民後合錄和後品娃。後品娃家種了十來畝藥材,他記不清從何時,村子裏開始大規模種植,“至少有十幾年了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種這些東西比種土豆和小麥收入要高。”
常年做藥品生意的楊保忠對此心知肚明,“好的年景一畝地藥材收入能達到一兩萬元。”
“沒有這種獨特的地理地質環境,岷縣很難成爲所謂‘藥材之鄉’。”當地藥材市場一商人說。但是,藥材的大規模種植,讓當地本已疏鬆的土質更難維持。本報記者在永光村看到,這裏的山上大部分都被開墾成耕地,樹木稀少。
威脅已經變得顯而易見,出路又在何方?
尋找出路
黑色的泥土像開水一樣,翻滾着吞噬掉所過之處。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戚被掩埋,後合錄和其他村民卻無一人敢上前施救:“不知道泥到底有多深,去了還不是送死麼?”回憶當時情形,後合錄仍心有餘悸。
後合錄的家是永光村最高點,從此處開始,山脈隨着地勢向西北延伸開去。一個東高西低、開口朝左、倒放的“U”形山谷,從永光村所在的東南位置,一直蜿蜒至遠處洮河所在的西北角,沿線山谷兩邊均分佈着大大小小的村莊。
從形狀上看,這頗似一個張着口的巨大口袋,後合錄家,則在這個斜放着的巨型“口袋”底部。7月22日埋葬了永光村四社10名村民的那場泥石流,即發端於距離後合錄家下方不遠處的土坡,由於來勢突然,很多人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被掩埋。
即使如此,後合錄仍然不願離開這片土地。“一輩子只跟土地打交道,出去了啥都不會,怎麼生活?”對於45歲的後合錄來說,自家門前的這片地,不僅是全家的經濟來源,更是屬於他這一代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一旦離去,就意味着與過去生活的徹底告別,這對於已經年近半百的後合錄來說,並非易事。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50歲的後品娃身上,他不願到城裏的兒子那裏去住,“怕給兒子添麻煩。”
其實這幾年,少數村民已經在考慮出路問題。25日上午,56歲的梅川鎮居民楊保忠說,靠着藥材種植掙的錢,很多村子的村民走出大山在當地鎮上乃至縣城,或買地蓋房子,或直接買房子。
但是,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楊保忠說,即使在外面買了房,不少青壯年也只是將老人和孩子留在外面,自己仍住在村子裏種地。
“種地離不開人,而且交通不便,來回一次不容易。”一位永光村村民說,這種情況下,很多外面有房子的人,其實仍然住在村裏。
對於永光村等當地絕大部分村民來說,種地似乎是唯一出路。類似後合錄家,女兒能夠靠考學出去工作並留在外地的,已屬鳳毛麟角。“這裏地下已經像是個火山口,不知道什麼時候爆發。”自地震泥石流過後,永光村村民後品娃就一直擔心,以後會不會再有災難發生。
離開這裏,難以生存,而留下來,卻只能整日提心吊膽,“你說我們該咋辦?”7月23日中午,望着遍佈山野的翠綠的藥材苗,後品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劉志浩)
(來源: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