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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心中有杆秤,只有像愛自己的父母一樣愛群眾,時時處處為他們著想,為他們做事,群眾纔會擁護你。相反,如果只琢磨當官,對上負責對下不負責,甚至損害群眾利益,老百姓肯定反對,也是乾不長的。”
雷正西上任時表露心跡的發言一語成讖。7月26日,一片爭議聲中,在神木先後做了5年縣長、3年縣委書記的雷正西離任。
3年前接替郭寶成任神木縣委書記時,方興未艾的免費醫療面臨何去何從,雷正西堅決表態會強化免費政策,穩住人心。
3年後,隨著民間資本崩盤,免費醫療深陷“虧空”傳言,新村建設遭到百姓質疑,雷正西的離任,將一個殘局連同洶湧的民怨留給了繼任者。
當地人期待繼任者尉俊東會“燒三把火”,但新書記一直低調,罕有公開露面。8月7日,尉俊東到神木法院檢查工作,要求全力化解民間借貸糾紛,維護神木穩定。
至今還無人能解神木的走向,它會成為下一個鄂爾多斯嗎?
政府暗地支持民間借貸?
盡管大半個月前,群眾還因雷正西要走,聚集在政府門口“強行挽留”,討說法。但幾天之後,雷正西真走了,神木縣城卻平靜如初。
“堵了他又有什麼用?”8月2日,神木縣城惠民路一家KTV的經理梁慧(化名)無奈地說,現在沒人能解決神木的難題。
惠民路地處神木縣城長途汽車站北側,街道兩邊集中了眾多的高檔會所。40歲的梁慧見證了這條街從繁華到如今的衰落。
換作往常,一入夜,縣裡的富豪們便開著豪車前來光顧,揮金如土,她忙起來連去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如今隨著富豪們紛紛躲債、跑路,這裡的高檔會所也跟著大批關門轉讓,只有極少數還在苦橕,比如梁慧打工的這家KTV。顧客少了,她現在閑得要用手機刷微博打發時間。
從街頭上開出租車的司機,到社區裡搖蒲扇納涼的老人,似乎所有人都把這一切歸咎於雷正西。梁慧說,總得為神木民間資本慘遭“破產”找一個“負責人”,“雷正西是一把手,是他把我們弄亂套了!”
與跑路的大老板相比,梁慧只是神木民間借貸鏈條上最普通的環節,與她一樣的,還有數萬個家庭。
兩年前,梁慧將手裡僅存的50餘萬元現金借給了一個開擔保公司的人,對方答應她月息一分利。
“神木人早就通過賺取利差來以錢生錢,家裡只要有點錢,都會借出去吃點利息,一般人拿出10萬、20萬的,有錢人更是上千萬,縣裡領導明著不說,暗地裡鼓勵。”梁慧說。
與此對應,2007年以來,神木縣典當行、擔保公司的數量猛增,在縣城麟州街、精煤路、人民路,隨處可見典當行掛出的招牌。
存款人、地下錢莊和借款人三方組成的民間融資機器在神木高速運行。當地人介紹,在賓館租個房間,找兩三個人就可以出去找錢了,隨手拿一張白紙,寫個字條就是票據。而存款人一般是地下錢莊經營者的親戚、朋友,還包括少數像龔愛愛這樣的銀行從業者,直接把銀行貸款注入地下錢莊。
當時,“地下錢莊”從存款人手中以月利率2%到3%吸收現金,再以月利率3%到4%放給借款人,極個別時期,典當行中的大戶和老板提供五天以內的大額資金緊急周轉,開價高達5角,年利率為600%,約為銀行利率的100倍。
面對民間借貸的瘋長,神木縣一位退休政府官員回憶,2010年縣政府全體會議上,雷正西說:“金融安全直接影響經濟乃至整個社會的穩定,相關監管機構要汲取鶴崗等地非法集資崩盤的教訓,有效規范民間借貸,防范和化解金融風險。”
但在公開場合,雷正西幾次對小額貸款的表態及站臺,被看作是政府對民間融資的支持。
當地人介紹,高峰時期,神木的地下錢莊保守來算也有上千家。“風險誰都知道,但雷正西說過要支持民間資本,當時就仗著政府肯定得保著。”梁慧說。
新村擴容與房產泡沫破滅
如今,街頭各色典當行、擔保公司紛紛倒閉。隨著煤炭價格由最高時每噸800元回落到300多元,失控的民間資本已然“淪陷”,不到三個月,神木2000多家典當行消失得無影無蹤。
據不完全統計,2012年底以來,神木失蹤、跑路的老板多達200人,神木法院受理的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達4786起,涉訴金額初步估計超過百億元,涉訴人數將近8000人,其中已跑路的集資大戶張孝昌、劉旭明、喬秀峰、劉國林、王鳳義等人借貸資金總額近200億元。
而對普通人來講,原本盤算著買房、養孩子的錢一下子沒了,赤裸裸的剝奪讓他們震驚、憤怒,同時陷入復雜的三角債中。
縣城的清潔工李繼亮(化名)將多年積蓄的5萬多元錢放在了典當行。“孩子在北京上學,原本想著賺點錢,萬一將來孩子留在大城市,也能給幫忙添一點。”沒想到,典當行關了門,他至今連老板的影兒都沒見著。
老李無處哭訴,“這些典當行都經過了政府審批,現在雷正西這個‘一把手’拍拍屁股就走了,誰來管?”
一夜返貧,雷正西成為眾矢之的。“他根本就沒有足夠重視民間借貸,把精力全放在了面子工程上。”老李說。
“面子工程”直指神木縣城外西北方向的在建項目,它是郭寶成2006年力推的、為應對農民進城而建的與舊城規模相當的神木新村。
8月2日,神木新村的工地上鮮有工人施工,二十多層的在建高樓星羅棋布,儼然一副現代都市的模樣。
新村最初規劃可容納約6萬人,按郭寶成的想法,“新村不僅能平抑房價,更能擴大城市規模。”
這在當時贏得了神木人的支持。但雷正西繼任後,提出“再造一個新神木”,新村不斷擴建,房價也連番上漲,偏離了普通人的預期。
在原有新村基礎上,雷正西規劃出了二村。2011年8月份視察時,雷正西說:“二村地價要按照工業、物流、商業三種不同用地類型,在參考基准地價的基礎上,根據市場科學調控,適當拉開地價差距。”
果不其然,兩年過去,在神木縣城高房價助推下,新村房價漲到了每平方米5000多元。
新村的拆遷戶吳興華說:“新村越建越大,比縣城都大,老百姓卻越來越住不起。”他家當年拆遷補償的11萬元,現在連首付都不夠。
不過,民間借貸崩盤讓神木房價迅速下挫。神木縣中心地段從每平方米1.2萬元-2萬元下降到6000元-8000元,且交易冷淡。寫字樓、商鋪、住宅區的租金價格也大幅降低,不少在建工地都已停工。
新村管委會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說:“現在新村的房子也是有價無市,縣城的商品房真正成交的很少,新村的房子更不好說了……”
財政收緊引發虧空傳言
新村建設只是雷正西主政三年的“大手筆”之一。為建“陝西最美縣城”,官方資料顯示,近幾年神木已投資40多億元,新建和改造22條主乾道路,對城區進行亮化、打造濱河路河堤景觀工程等。
連當地乾部都詫異的是,雷正西剛接任縣委書記一職時,還是非常低調的,頻繁到基層走訪摸底了解情況。
不過,這種低調沒有持續太久。縣政府退休老乾部李洪軍(化名)說:“不管老雷能力如何,他在會議上發言時講得可都頭頭是道。他想乾出點事來!”
在雷正西的辦公室裡,一本標有“清正廉潔一身輕,貪污受賄一世驚”的警言警句的臺歷經常被他拿來教育官員。
“每到開會,老雷就說他每時每刻都警示自己,他的母親、女兒都經常提醒他要廉潔。”李洪軍說,“看看老雷當初講的話,很難想象他現在會被民眾罵。”
任縣委書記的頭兩年,雷正西謹慎地踐行“群眾需要乾啥我乾啥”的承諾。他進一步推進郭寶成首倡的免費政策,連幼兒園教育也納入神木免費教育體系。
雖是陝西第一縣,雷正西依然認識到,“當地財政富老百姓不富、少數人富多數人不富”,於是提出“政府創造環境、企業創造財富、人民共享成果”。
2011年6月,雷正西籌建的“醫療衛生、文化教育、社會保障”三大慈善公益金啟動,作為包括免費醫療在內的社會福利項目的重要補充。2012年3月29日,基金會正式掛牌,定名為“陝西省神木縣民生慈善基金會”,號稱國內最大非公募基金會。
基金會除依靠在神木的企業、企業主捐助外,當地黨政機關和事業單位職工也是籌款的對象。成立初期,該基金在短短兩小時內募集意向性善款達38.18億元,但後來被曝出存在強制募捐,受人詬病。
截至今年6月底,基金會到賬資金近21億元,理財收益達2.1億元,計劃到2020年,要募集100億元。
“有錢好辦事”,荷包鼓起來的神木財政讓政府有足夠的資金進行民生改善。
自2009年3月1日至今,神木縣的免費醫療政策已經實施5年,報銷支出逐年增加,人均醫療報銷比例達到84%至87%。神木縣醫院合療科主任喬小平說:“縣財政報銷了大部分費用,人們都能看得起病。”
但煤炭市場的低迷對神木經濟的影響立竿見影,繼而使雷正西和神木政府的威信被大大削弱。
數據顯示,上半年,神木地方財政收入24.1億元,下降23.8%,僅完成全年任務60.5億元的39.8%。
民間謠言四起,7月12日,一些神木市民收到一條手機短信:“神木經濟一落千丈,神木人民人人要賬,三角債務你拖我拖,現任領導要跑,神木不得解放,定於15日上午10時在廣場集會。”
3天後,數百人圍住縣委縣政府大樓,直到傍晚纔散去。
“免費”何去何從
連雷正西力推的神木縣民生慈善基金會也遭到質疑,有人造謠:“基金會七八個億去向不明!”
究其原因,李洪軍認為可能是雷正西年初的一次講話惹了爭議,引起民眾的誤會。
今年1月的中共神木縣委十七屆四次全會上,雷正西在報告中說:“今後改善民生投入的主要來源是民生慈善基金收益,政府財力將更多的投入到宏觀經濟、城鄉統籌、第三產業、生態建設等領域,投入到獎勵和激發創造財富上,扶持企業做大做強,引導培植非煤後續項目,確保民生事業永續發展。”
陝西省神木縣民生慈善基金會理事長焦調瑜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解釋說,關於基金會的成立,早在2010年6月,縣政協委員訾誠亮提議建立“三大基金”,主要對2008年開始逐步實施的免費教育、免費醫療、參保養老進行有效補充。
但是,身為“一把手”的雷正西在如何使用該基金會資金上,並沒有完全按照訾誠亮的設想來操作。
在李洪軍看來,“免費醫療、免費教育等民生工程,都是政府提出來的,就該財政管著,‘一把手’突然說要靠一個民間基金會支出,再加上民間資本崩盤,怎能不讓人們懷疑財政出了問題?”
焦調瑜則顯得很委屈,“我們是民間組織,善款怎麼讓人民受益,由基金會理事會和監事會決定,怎麼能聽政府的安排呢?”他說,“我們並沒有將基金會的錢直接補充到財政該發放的領域,而只是作為福利性項目的額外補充。”
神木縣財政局原副局長劉新民也說:“財政每年對惠民項目的預算額都是很充裕的,投入到這些民生領域後,還會有一定結餘,不至於用基金會的錢來補貼財政做事。”
從一手推動基金會,到乾涉基金會資金流向,當地官員感覺到了雷正西是想借基金會在民生上乾出點名堂,但貌似真的“走歪了”。
“老雷這麼乾,大家表面上都不會提什麼意見,畢竟他是‘一把手’,但是背後大家開始對老雷產生意見,民生投入是財政的事,哪能讓一個民間公益組織去乾。”深諳官場之道的李洪軍說。
然而民間借貸迅速崩盤,已經沒有時間再留給雷正西辯解和修正。
今年年初,雷正西還曾勸說神木煤礦主不要放棄,“這只是神木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小插曲,事物發展總是曲折前進的,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是前進性和曲折性的辯證統一,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
只不過,輪到自己身上,雷正西也束手無策。
在人們集會要“打倒雷正西”後的一個星期,7月23日,雷正西主持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議,部署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辦理民間借貸案件、社會維穩及完善金融運行。僅僅3天後,他就被宣布去職。
雷正西身後留下的,是愈演愈烈的討債風波。據法院公務人員稱,由於累積案件過多,現在登記立案要到半年以後了。即便如此,他個人卻迎來了仕途的新高度,在被提任榆林市委常委後,多名當地官員稱,雷正西很有可能擔任榆林市秘書長。
“等到房產、城建的泡沫過後,神木肯定是一片‘鬼城’。”李洪軍頗為悲觀,這個城市在他眼裡,遠未迎來最糟糕的時刻。
而當地老百姓更擔心的是,領導會“突然哪天一拍腦門”,終結掉全民免費醫療和15年免費教育。
尉俊東試圖先下顆定心丸,他表示,民生建設投入絕不會減少,民生工程覆蓋面也不會縮小,並將從嚴控制開支,壓縮“三公”經費,用乾部的“緊日子”守住老百姓的“好日子”。(記者寇潤濤朱洪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