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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種兵訓練,對人的身體和意志都是嚴酷的考驗。
強國夢,強軍夢,激盪在中國人的心頭。
當改革開放的大潮洶涌澎湃,人民軍隊也在悄然發生着前所未有的深刻變遷,其中一個顯著的特徵,就是大學與軍隊前所未有的相互融合、彼此緊密。
大學生軍官、大學生士兵、大學生軍嫂……這些新名詞,鐫刻着鮮明的時代烙印與火熱的青春激情,聽起來就令人熱血沸騰。而大學生特種兵,更是這些莘莘學子中的精英。一個特殊的機會,筆者走進軍營,看一看這些走出“象牙塔”的“80後”、“90後”,是如何融入這支追趕世界潮流的勇猛之師的。
1 “最舒服的永遠是昨天”
擁有大學雙學位的鄭錦樑一直以來崇尚人人平等,在“獵人”營地卻尊嚴全無。教官站在隊列前,面無表情地說,你們就是獵狗,教官纔是獵人,這裏就是把你從獵狗變爲獵人!
如果你看過風靡一時的軍旅大片《衝出亞馬遜》,肯定會對險象環生的惡劣環境、舉步維艱的橫生難題和出生入死的無畏軍人,留下無法抹去的深刻印象。
在《衝出亞馬遜》創作原型的某集團軍特種旅,我採訪到了警偵連連長鄭錦樑——一個一心想當兵的80後大學生。
鄭錦樑說話時神情鎮定,沉穩的語調中有一種內斂的堅韌。就在五年一次的全軍特種兵考覈中,特種旅第二次拿到了第一。“特種旅每一個人,都在強化這種集體榮譽意識,只能增光絕不允許抹黑。我們軍人只能爭第一,對於軍人來說,根本就沒有第二,在戰場上你的第二也就意味着你的死亡。”鄭錦樑說。
2006年3月,已經拿到工科與軍事學雙學位,而且回到特種旅六連當了四個月排長的鄭錦樑,在軍區首批“獵人”選拔中脫穎而出。鄭錦樑既興奮又忐忑,這對任何一個軍人來說,都將是榮譽與艱險並存的人生磨礪。
當時“獵人”集訓在中國軍隊剛起步,整個旅官兵都能報名,每個連隊推薦三到五名素質比較過硬的,再經過層層篩選。鄭錦樑所在的六連被選中四人,組成一個戰鬥小組,一個排長帶三個老兵。
按照“獵人”集訓規則,一個連隊帶去一面連旗。鄭錦樑排長帶着六連的連旗,其中有人退出,連旗就會被降下來。
我問,退一個人也要降?
他說,退一個人也要降下來,一個禮拜後才能升上去。每個人爲了連隊的榮譽,必須咬咬牙,一個科目一個科目地過。
鄭錦樑的榜樣是“獵人”集訓隊隊長顏啓昌,這是一箇中國特種兵的傳奇人物,他在亞馬遜叢林中頑強生存,並在國際特種兵比武中奪得第一,央視軍事頻道爲他拍過紀錄片,題曰《絕境蒼狼》——這也成爲顏啓昌的別稱。
顏啓昌把國外特種兵的一句名言作了改造,放大成鮮血一樣色澤的美術字,寫在“獵人”集訓隊的宿舍牆上——最舒服的日子永遠是昨天。
我在“獵人”營地看到這句話,心頭咯噔一下,爲什麼是昨天?
鄭錦樑跟我解釋說,它的意思是,別以爲今天你挺過去了,你吃的苦就真的過去了,明天你的苦肯定比今天更苦。
這是一種向真正的戰爭靠攏的艱苦。經歷過國際特種兵比武的顏啓昌們,爲學員們制定了一種不同於常規的訓練方式,那就是把你丟進險境與絕境,讓你覺得所有的磨難都是很正常的,摔打出現代軍人錚錚鐵骨的鐵血氣質。
特種兵的形象,其實就是硬漢形象。教官穿着黑色訓練服,傳達的命令不容置疑,告訴你氣勢上就要壓倒你的敵人。學員穿着綠色迷彩服,衣服前胸上貼有號碼,從小到大伴隨你的名字就此消失,你要牢記你的代號。鄭錦樑不叫鄭錦樑了,他是34號。聽到教員叫34號,他就要挺起胸,馬上大聲地喊:到!
“獵人”的訓練理念,不僅要接受,更要執行,這讓擁有大學雙學位的鄭錦樑內心倍感煎熬。一直以來崇尚人人平等的他,在“獵人”營地卻尊嚴全無,教官站在隊列前,面無表情地說,你們就是獵狗,教官纔是獵人,這裏就是把你從獵狗變爲獵人!
這話鄭錦樑聽得很刺耳,但後來他接觸外軍教官,發現外教也是秉持同樣的理念,有的甚至更不講常理,才知道原來我們中國特種兵訓練還是很理性的,尤其在飲食和訓練的保障上。
六個月的“獵人”集訓,按照國際特種兵的通例,實行全程淘汰制。你是學員就要服從學員的規則,即使身體受傷了,也沒有理由可講。當時集訓隊有一個學員,本來訓練時受點小傷,劇烈運動之後傷口越來越大,最後就因爲身體不適,含淚離隊了。還有一個學員,在夜間行軍的時候扭傷了腳,疼得不能落地,第二天腳腫起來,連續作業也不行,只得離隊治療。任何一個學員,不管什麼樣的原因,只要48小時不參加訓練,就自動被淘汰。
人們總以爲特種兵都是孤膽英雄,這未免有些誤解。集訓隊是四人編成一個小組,不管幹什麼,吃飯、睡覺、上廁所、行軍等等,這四人必須一起行動。一個訓練科目,四個人要同時完成,一個人沒完成,就是一個小組沒完成。
鄭錦樑頭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小組作戰的理念。四個人就是最基礎的作戰單元。比方說扛圓木,四個人扛一根,八個小組一起出發,哪一組先扛到終點,即爲勝出。“獵人”的任務通常靠協作完成,絕不是隻靠單兵作戰。練好單兵技術固然是基礎,然後就要練組員之間的協同,再練組與組之間的協作。小集羣特種部隊,就是“狼羣”戰術,一個小組擊潰一大片。
2非凡的苦造就非凡的人
假定進入建築物的一個深坑,上面用汽油點了火熊熊燃燒,人必須潛下去通過那個水坑,然後穿着透溼的衣服,爬上10米高的梯子,跳入一個又一個“螞蟻坑”,跳下去再爬上來。
我問鄭錦樑,“獵人”集訓哪些事讓你最難忘?
鄭錦樑說,太多了,每一天都難忘。這麼說吧,訓練“獵人”不同於訓練運動員,運動員的教練講的是規範科學、循序漸進,“獵人”的教官講的是作戰需要,沒有科學可言,就是一句話,狠狠挖掘你的潛能,體能再好進去也受不了。你能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累得散了架,什麼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一睜眼起牀就是一個武裝強行軍,揹着六七十斤重的背囊,迷彩服從裏到外被汗水溼透,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苦與累是家常便飯,讓鄭錦樑沒想到的是,中午也得不到休息。天天如此,周而復始,人的精神處於即將崩潰的邊緣。七到八天後,當你實在熬不住的時候,隊長會突然讓你調整一次,晚上睡個好覺。鄭錦樑當然明白,這就是意志上極限的考驗。
至於作戰技能方面,大家都是新手,所有的課目都沒有接觸過,可能做七八遍了仍然不行。比如攀登技術,徒手爬陡峭的巖壁,它需要力氣更需要技巧;比如潛水技術,平常在陸地根本不懂,連最基本的方法都不會,它其實是一門很複雜的技術,裏面包含大量物理學的知識。
身爲大學本科生,鄭錦樑學基礎理論確實有自己的優勢,什麼是大氣壓力,一目瞭然,看建築內部構造圖時也比其他戰友的反應更快。
爲什麼要看建築內部構造圖?鄭錦樑解釋說,接受反恐的任務,首先會拿到一張恐怖分子佔據建築的內部構造圖,重要的位置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然而從理論到實踐,經歷的是煉獄般的磨難。
鄭錦樑們穿的是特種迷彩服,料薄而緊身。訓練中經常有這樣的項目:假定進入建築物的一個深坑,上面用汽油點了火熊熊燃燒,人必須潛下去通過那個水坑,然後穿着透溼的衣服,爬上10米高的梯子,跳入一個又一個“螞蟻坑”,跳下去再爬上來。這些比人略大一點的坑,都很高很深,要用手臂硬撐才能上來。
接下去是牽引橫渡,一條長長的懸空索道,人從這頭滑到那一頭。這是一個驚險異常的過程,不只動作危險,而且全程衣服是溼的,模擬的是實戰之苦之難之累,訓練結束後,每一個人都臉色蒼白,拼盡了最後的力氣。
非凡的苦,造就非凡的人。鄭錦樑和三個戰友的過關,使六連的連旗沒有降過一次。可是,畢業典禮上,鄭錦樑接過大紅證書,沒來得及品嚐喜悅,就被隊長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隊長對所有的學員說,當一個最基本的特戰隊員,你們已經合格了,但是要當一個特戰精英的話,今後還有很多的磨鍊在等着你們,你們要參加各種不同的訓練,嚴酷的戰場變化無窮,記住,真正的特戰隊員,永遠不能滿足於現狀。
3經歷“魔鬼周”
一個訓練週期17天,被叫做“魔鬼周”。每個學員都籤“生死狀”。頭兩天,87名學員退出10人,到了第17天,又退出38人。“魔鬼周”結束時,只有6人通過全部考覈,其中3人是中國學員。
鄭錦樑的“獵人”生涯中有過一次次的淬火。2007年3月到2009年5月,他被派往某國特種兵營地受訓。
這實際上是一所國際“獵人”學校,入學的考試極爲嚴格,教官與學員來自世界各地。鄭錦樑參加的開學典禮很莊嚴,教官同樣告訴來自世界各國的學員,你們從此就沒有了國籍,也沒有名字,所有在訓練中發生的事情都由本人負責,跟校方沒有任何瓜葛。
“獵人”學校地處高原的熱帶雨林之中,羣山圍繞,綠樹參天,到處都是河流,蚊蟲成羣飛舞,氣候異常悶熱。剛一開學,就遭遇了連綿不斷的熱帶雨季,學校似乎是有意識地選擇一年中最難熬的氣候來考驗學員們。
熱帶的雨時下時停,一會兒暴雨如注,過了一會兒又烈日高照,環境的惡劣遠遠超出鄭錦樑的想象,所需要承受的壓力也就成倍地增長。
鄭錦樑說,開學典禮後,學校又召開一個學員大會,明確告知大家,願意留下來的,要與學校籤一個協議,也就是一張“一切後果自負”的“生死狀”。不願意留下的,馬上可以回自己國家大使館——學校再讓學員們慎重選擇一次,是留下,還是放棄。
好不容易漂洋過海從中國來“取經”,鄭錦樑當然毫不猶豫地在協議上簽字了。但他說,儘管有思想準備,當時簽字時心裏還是不舒服,不知道即將面對的是什麼,就把自己交給這個陌生的學校了。
與國內訓練方式相同的是,簽下“生死狀”後,每個學員領到一個號碼牌,鄭錦樑是42號。
與國內訓練方式不同的是,這裏的教官對所有訓練科目一律保密,誰都不知道明天的訓練內容。這實際上是模擬了特種兵被“扔進”熱帶雨林的情境,野外求生會遭遇各種意想不到的事,生存本領你得樣樣行。
比如“叢林航海”科目,練的是高山密林中的方向感,一個人如同一葉小舟,只能靠手握的指北針和一張地圖走出茫茫林海。揹着沉重的武器裝備,每找一個點都要拼盡全力,累得恨不能當時就四腳朝天地躺下,但這絕對不行,因爲這一個點又是下一個點的開始。
舉步維艱的長途跋涉,汗如雨下溼透迷彩軍服,連作戰皮靴裏都是汗水。近似實戰的訓練環境,體力拼到極限,學員們半途卻被告知,一律不發乾糧,只能自己找東西吃,吃什麼都可以。
鄭錦樑擡眼看看四周,參天的大樹盤根錯節枝葉繁茂,或懸掛或橫生出一枚枚果子,有的像梨有的像瓜,外觀似乎蠻可愛的,就是不知道該不該摘。
外軍學員提醒鄭錦樑,這些貌似好看的果實,其實大多是不能吃的。熟悉叢林的學員給大家示範,如何找到能吃的果子,然後馬馬虎虎把肚子填飽。這讓鄭錦樑長了記性——熱帶叢林就是一個水果園,到處有水果,可也到處有危險,作爲一個合格的“獵人”,必須學會識別哪些可吃,哪些不可吃。
鄭錦樑和同學穿行在沒路的叢林中,當他們奮力趕到地圖上的一個點時,發現山地上躺着一個外國軍官——當然,這是一個模擬等待救援的傷員。
學員在這個點受領的任務,是揹着傷員跑到下一個點,在那裏找到一個教官。而這個教官交給他們的任務又出乎意料——那裏有一輛陷在泥濘中的吉普車,學員們要一起發力推動,把車推向下一個目的地,以此考驗學員們是否具備良好的組織、協作與溝通的能力。
鄭錦樑說,這種訓練方式,與自己在國內經歷的大不相同。到達一個點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即將交給你的任務是什麼,非常貼近於實戰中的“絕境”模式,拼的不僅是體力,也是你的綜合知識和能力,要把指北針和地圖用得熟透。
“獵人”的實彈射擊,讓老兵也發憷。你不知道教官會給你一支什麼樣的槍,很可能這支槍你從來沒碰過。“這怎麼打,教官不是刁難人嗎?”鄭錦樑已經做好“飽受折磨”的準備,但仍然感到十分意外。
教官似乎不通情理,但他自有一套貼近實戰的道理。特種兵的一個本能,就是戰場上隨便撿到什麼槍,摸一摸就能用,所有槍的裝彈射擊原理是相通的,就看你的悟性了。
教官扔給鄭錦樑的輕武器,有三種步槍、兩種手槍、一個火箭筒,產自不同的國家,要求學員操起每種武器都能試射。酷熱天的射擊訓練,超常規的考覈標準,使“槍響靶落”這樣最基礎的技能變得最有挑戰性。
一個訓練週期17天,被叫做“魔鬼周”,每天只能休息2個半小時。從早上4時50分開始訓練,到第二天凌晨2時30分才能結束。急行軍走着走着,有的學員擦了一下眼睛就睡着了,還有人蹲下來繫鞋帶就不動了,推一推,怎麼有鼾聲?原來睡過去了。
連續三天不睡覺,一向身體強壯的鄭錦樑也出現了無法自控的幻覺,好像聽懂了從來沒學過的西班牙語。懸掛在滑繩從上面滑下來的時候,鄭錦樑感覺怎麼滑也滑不到頭,實際上人已經坐在地板上很久了。
“魔鬼周”把鄭錦樑逼入絕境,所有潛能被激發出來。這麼大強度的訓練,一頓飯只給一個小小的玉米餅,再餓就自己想辦法,而且不給吃飯的時間,要邊走邊吃。純淨水是不提供的,要自己找熱帶雨林的水喝,在河流中舀,在樹葉上收集。像所有的學員一樣,鄭錦樑體重降了幾十斤,變得又黑又瘦。
“魔鬼周”頭兩天,87個學員退出10人,剩下77人。到了第17天,77個人又退出38人,剩下39個人,來自六個國家。退出的學員中,只有一個來自中國,他並不是主動退出,而是因爲扛圓木的時候,被圓木砸到膝蓋受傷了。
即使退出,這個中國學員也沒有休息,他天天忍痛跟着隊伍,專門給學員拍照,像一個隨軍記者。鄭錦樑特別感激他,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留下來的很多照片資料。
“魔鬼周”結束時,最初參訓的87人只有6個人通過了全部考覈,其中包括鄭錦樑在內的3箇中國學員。
4 “給刺刀加上思想”
這支精兵紮營於某山區,似乎與世隔絕,其實中國特種兵的尖銳目光早已越過了周邊的城市與村莊,追蹤着世界軍事的最前沿。
我問鄭錦樑,作爲特種兵,你們有沒有想過,現在偵察手段越來越先進,都可以直接在電腦上操作,爲什麼訓練還這麼艱苦?
鄭錦樑說,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特種兵都有一種共識,不管戰爭再怎麼信息化,特種兵作爲一線的作戰軍人,還是要靠自己的本領去完成任務,然後才能用各種傳感器將情報傳回指揮部中樞。對於特種兵來說,作戰的職能只有增加沒有減弱,除了傳統的基礎技能,還要學會熟練運用最先進的現代作戰設備器材。
對於世界特種兵同行,鄭錦樑收集了厚厚的剪報資料,熟悉所有的經典戰例。美國“海豹”特種部隊追殺本·拉登十餘年,每一次出擊的得失都值得好好研究。而在索馬里海域擊斃海盜,稱得上美國“海豹”特種部隊的成功之作:以前傳統狙擊手的射擊,是靜對動的,或者是靜對靜的,海上風高浪急,目標和狙擊手都是動態的,這樣動對動的射擊,難度更大。對於這些經典戰例,鄭錦樑分析得頭頭是道。而其他出色的同行,例如英國SAS特種部隊、俄羅斯“阿爾法”特種部隊、以色列“野小子”特種部隊等等,也都在鄭錦樑的研究之列。
在鄭錦樑所在的特種旅,我感受到了“鐵血軍人”的真正含義。旅政委陳志洪告訴我,特種兵最喜歡這樣一句話——“給刺刀加上思想”。雖然這支精兵紮營於某山區,似乎與世隔絕,殊不知,中國特種兵的尖銳目光早已越過了周邊的城市與村莊,追蹤着世界軍事的最前沿。傅寧軍
選編自華藝出版社長篇報告文學《淬火青春——大學生從軍報告》
(原標題:走出象牙塔的“獵人”)
(來源: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