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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0日,佛山市南海區32歲的村民關德芝拿著一張紙,有點煩。她剛生了第二個兒子,本來是件大喜事,計生人員卻帶來了一張《征收社會撫養費決定書》,告訴他們要交超生罰款,夫妻倆總數是14萬元,否則孩子就上不了戶口。家裡經濟條件一般,這相當於全家辛苦四五年的全部收入。
根據《廣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關德芝違反了“一胎半”政策,簡而言之,只有當她頭胎生的是女孩,纔能再生第二胎,否則就算超生,需要繳納“社會撫養費”。
關德芝如果知道山西翼城這個小縣城,恐怕心裡會挺不是滋味。
在這個晉南小城,農村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生二胎。當地計生政策規定:在“晚婚晚育加間隔”的前提下,農村婦女只要不早於24歲生育第一胎、不早於28歲生育第二胎,便符合計劃生育政策。
這一試點從1985年7月開始實施,已執行了整整28年。翼城也因此被稱為中國首個“人口特區”。
放開“二胎”後,翼城各個時期的各項人口指標一直優於全國——1982年至2000年,全國人口增長25.5%,翼城縣僅增長20.7%;另一個重要的人口統計指標——出生性別比,全國為117.8,翼城為106.1。2000年到2010年,山西省人口增長率為9.98%,年均增長率0.96%;翼城縣人口增長率2.71%,年均增長率0.27%。
翼城發生了什麼?
“紮口袋”效果不彰
試點25年精確達標
“所有人都傻了。我當時反復問了幾次,以為是聽錯了。”1985年7月,馮纔山在翼城縣龍華鎮當黨委書記兼鎮長,收到“允許二胎”的上級命令時,懵了。
那時正是全國計劃生育政策執行最嚴的“紮口袋”時期。
1980年9月,《中共中央關於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下發,“為了爭取在本世紀末把我國人口總數控制在十二億以內,國務院已經向全國人民發出號召,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
在馮纔山所在的中國基層乾部眼裡,“提倡”被解讀為“只准”。
“中央說了提倡只生一個,可沒有說允許生兩個嘛!”馮纔山介紹,當時翼城全縣從城市到農村,都要求嚴格執行“只生一個好”,為了做表率,縣上的許多乾部、黨員家庭,都帶頭做了絕育手術,其中也包括馮纔山的妻子。
即便這樣,老百姓也並不樂意。“翼城是農業縣,農村人口佔絕大多數,家裡孩子少,尤其是男孩少,老了連地都種不上,雖然有20多支手術隊天天下鄉排查,給老百姓做上環、結紮、絕育,大家還是想著法子偷著生,計劃生育政策執行效果並不好。”到1985年,翼城縣還基本上找不到獨生子女戶。
試點25年精確達標
在計劃生育執行最嚴格的時候突然“松口子”,讓整個翼城無法想象。事後他們纔知道,翼城成了全國的“人口特區”。而這個“人口特區”的倡導者,是當時在山西省委黨校工作的梁中堂教授。
根據“到2000年把中國人口總數控制在12億以內”的目標,梁中堂提出了自己的人口模型:“我對實行只准生一個和允許70%的婦女生兩個,實行晚婚晚育和延長二胎生育間隔的辦法分別進行了預測和分析。我認為後者纔是可能被農民普遍接受的好政策。”
所謂“晚婚晚育加間隔”,是指在提倡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的基礎上,農村男女青年在《婚姻法》法定年齡後3年結婚初育者,可以在婦女30歲左右時生第二胎。
1984年春節前後,梁中堂向有關部門提交的報告。這篇報告隨即被轉到計生委,計生委政策研究處工作的張曉彤和中國人口情報中心的馬瀛通在此基礎上給國務院寫了題為《人口控制與人口政策中的若乾問題》的研究報告。
1985年春節,梁中堂再次上書,希望在個別縣試點他的方案。國家計生委將報告批轉到了山西省。
1985年7月,經山西省委、省政府同意,最終確定在翼城開展試點。
這個選擇是有原因的:翼城是一個典型的農業縣;它是全國計生工作先進縣,乾部工作得力;當時全縣人口26萬,恰好是山西總人口的1%,按照梁中堂的測算,2000年總人口可以控制在300331人,恰好接近中央下達給山西省人口目標3000萬的1%,具有標本意義。
25年後的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大考”,翼城交出了滿意的答卷:2000年,全國人口達到12.7億人,超標7000萬人,誤差6%;而翼城全縣人口為303258人,誤差僅1%。
“人口特區”至今“試點”
1990年至2002年,馮纔山擔任翼城縣計生委主任,是翼城模式的踐行者,也見證了翼城人口政策試點的成功。
在王莊鄉北丁村,告老還鄉的馮纔山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采訪。他和老伴住在一個普通的四合院裡,種白菜、刀豆、茄子,和鄰居們一樣,自給自足。和老鄉們唯一不同的,是他客廳裡滿滿兩書架的人口論著、翼城年鑒。
馮纔山介紹,1985年施行的“二胎”政策,要求女方達到23周歲晚婚年齡、生頭胎時達到24歲晚育年齡,間隔6年、達到30周歲就有權生育二胎。2009年,翼城的30歲年限提前到28歲;目前基本放開了生育間隔年限。
車月蓮是南梁鎮西賀水村的老計生信息員,今年67歲。從1970年開始負責該村計生和村醫工作至今,全村1962人,一小半是由她接生的。
對於西賀水村執行“二胎”政策前後的變化,車月蓮如數家珍:“1980年是執行‘一胎’最嚴格的時候,但全村也只有17對夫妻只生了一胎,違反計劃生育的罰了十多家,有些因為實在沒錢、罰不到。而實行‘二胎’政策後,全村即使偶爾有被罰的,也是因為提前生育;至於生三孩的家庭,28年來一家都沒有。目前全村共有464戶人家,其中二胎戶有300多戶(含雙女孩戶48戶)。”“政策更加人性化,得到群眾的擁護,乾部的工作也好做了。婦女的頭胎生育年齡從18歲推遲到23歲,延遲5年,達到了‘百年少生一代人’的實際目標。”
在一本陳舊的筆記上,車月蓮記錄了從1986年到1998年間的全村生育情況。記者一頁頁翻看,發現人口自然增長率從9%。一路降到最低的3.5%。。1991年、1992年甚至出現人口負增長。另一本後續記錄裡,則有本世紀以來的人口出生死亡數據,全村人口繼續保持著穩定的發展水平。
而在城區執行“一胎”、農村執行“一胎半”政策的廣東佛山南海區,2012年的戶籍人口自然增長率是4.94%。。
作為一個“老計生”,馮纔山甚至預測:“時至今日,翼城‘兩晚一間隔’也不需要了,只要嚴格禁生第三胎,就不會出問題。”
但馮纔山沒有想到的是,“三不”原則一執行就是28年。“成效這麼好的政策,為什麼至今仍在試點?”
人口觀念的巨大轉變
馮纔山如此總結翼城“二胎”28年的變化:“‘兩晚加間隔’的二胎政策,讓翼城農民從‘要我計劃生育’轉變為‘我要計劃生育’。以前提倡生一胎的時候,基本找不到願意只生一胎的家庭,現在主動選擇一胎的家庭卻來越多;計劃生育剛推行的時候,三孩屢禁不止,現在則是鳳毛麟角。當初的設想現在已變成了現實——‘晚生晚育’、‘少生優育’、‘生男生女都一樣’。”
“現在人們的觀念大不一樣了!”生了兩個女孩的西賀水村村長張長江已經50開外,他對自己的兩個閨女視如珍寶。
翼城人生活環境和價值觀、生育觀的改變,讓“二胎”政策水到渠成。在與村民、市民的探討中,羊城晚報記者總結出大家主動選擇“二胎”乃至“一胎”的原因——
首先是對“男丁”的追求不再執著。依靠徒手勞動的年代已經一去不返,地處平原的翼城鄉村,耕作基本實現半機械化,“女人一樣可以種田。”過去擔水、挑柴等粗重家務,也被自來水、車輛運輸取代。
其次,是養兒育女的經濟壓力“倒逼”想多生的家庭越來越少。絕大多數家庭都覺得,養育兩個孩子已經是家庭經濟能力的上限,但在翼城,很有錢的生意人也不願意養3個孩子。“因為太費心。”翼城計生委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羊城晚報記者。
記者發現,相比外地,翼城的“雙女孩”率、單女孩率比例也很高。“女兒也是傳戶人”的概念已深入人心。對女兒的喜愛,甚至超過諸多經濟發達城市。
據悉,早在2006年,翼城縣6萬多戶家庭中,就有15%是雙女孩戶,其中4000多戶招了上門女婿。有趣的是,翼城現任主管計劃生育的副縣長,就是“上門女婿”,“孩子跟媽媽姓,或者兩個孩子一個跟爹姓、一個跟媽姓,這在翼城來說太普遍了。”計生委一位工作人員介紹。
翼城縣計生局2012年統計數據顯示,翼城農村家庭的一胎率高達42%,其中有不少是女孩。截至2013年10月,翼城(包括城市和農村)有獨生子女家庭9021戶,獨女家庭4980戶。
35歲的西賀水村村民宋朝霞便是這樣一位主動選擇“獨女”的農村母親。
宋朝霞的丈夫是包工頭,收入在當地很是不錯,一年能掙5萬元左右,她在家伺候3畝地,基本上能包全家吃喝。但這些年來消費水平高了,全家一年能存下2萬元已經很難得。“女兒在武池中學上學,住校一個月的生活費就要三四百元,將來讀大學的支出只會更高。如果還生個兒子,還得給他‘攢老婆本’!”
西賀水村隔壁中衛鄉的人望村,已經成為鼎鼎有名的“駙馬村”。據介紹,全村200多戶家庭中,雙女孩戶超過四成,獨女孩戶也有幾十戶,招上門女婿已蔚然成風。“很多本地男娃也願意當‘倒插門’,可以省大筆結婚費用,至於孩子跟不跟爹姓,大家都不怎麼在乎!”
翼城也有“一胎”政策
在翼城調查期間,記者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相比執行“二胎”政策的農村,城市的“一胎”政策貫徹卻並不那麼成功。知情人透露,翼城城鄉生二胎比例其實差別不大,城裡人不准生二胎,就“找辦法生”。
在翼城市政府對面,是翼城市區最大的小學——北關小學,10月24日下午,學生們和尋常一樣,排著整齊的隊伍放學。家長們在不遠的巷口裡等著孩子解散回家。閑聊中,家長韓蘇娟告訴記者,翼城家庭很多實際上都生了兩胎,“這些走出來的娃娃,大多數都是有兄弟姐妹的!”
“沒‘關系’的交超生罰款,有‘關系’的就花錢搞二胎指標,大概2萬元就能搞到一個,就算納入‘計劃內生育’。”一位知道內情的人士透露。
市民老張便是這樣一位搞到指標的父親。大兒子已經高二,小兒子在小學五年級。“當時想著生一個閨女,‘一男一女是福氣’,沒想到生出來老二還是兒子,那也沒辦法了,家庭壓力一下子大了不少。但還是兩個孩子好,失獨家庭太可怕了,兩個孩子畢竟‘雙保險’。此外,兩個孩子照顧兩個老人,將來也能分擔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