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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8日,大雪再次籠罩了綏芬河這座位於中俄邊境的山城。下午3點天已擦黑,零下20攝氏度的低溫下,商貿街上仍人頭攢動,幾公裡外的301國道上,中俄貨車在國門附近排著長隊等待通關。
20餘年來,綏芬河從一座只有6條街的簡陋小鎮發展成整個遠東經濟圈舉足輕重的貿易口岸。日前,這裡成為我國首個盧布使用試點市,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後首次允許一種外幣在國內某個特定領域行使與主權貨幣同等功能。
因為人民幣與盧布的兌換,綏芬河曾讓潦倒者成為富豪,也因為跌宕起伏的匯率,這裡曾滲透過炒匯者的血淚。隨著這座小城成為盧布使用試點,曾經的炒匯黑市走到了陽光之下,中俄商人之間的貿易活動也更加便利。雖然後續的細則尚未出臺,但如今的綏芬河已經成為遠東地區的一個商貿焦點,作為外幣自由流通兌換的特區和試驗田,這裡的一舉一動引人關注。
異國情調的綏芬河
綏芬河市位於黑龍江省東南部,與俄羅斯濱海邊疆區接壤,是黑龍江省最大的對俄民貿商品集散地。在成為首個盧布使用試點市之後,外界各種評論、解讀和猜測紛至沓來,但這裡卻仿佛是風暴的中心,平靜如常,中俄商人繼續著各自的買賣,對這裡的人們來說,盧布的流通和使用早已成為商貿活動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在綏芬河文化街上,坐落著青雲市場,這裡如今是整個遠東地區規模最大的商品批發零售中心。在青雲市場的輻射下,不但整條文化街隨處可見俄文名稱的店鋪,出售的商品均標有人民幣、盧布兩種貨幣的價簽,而且周邊兩公裡范圍內,正宗的俄羅斯飲食的餐廳、酒吧也有數家。走在街上,隨處能聽到商家用俄語招攬著生意,幾乎每家商店都播放著俄羅斯歌曲,眾多穿著皮衣的俄羅斯游客和商人穿行而過,讓人感覺仿佛置身境外。
“這裡並不是因為有了盧布試點纔變成這樣的,實際上盧布作為民間流通的貨幣在這裡已經使用很久了。”俄羅斯零售商布熱津斯基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其實在我們的城市,在不遠的烏蘇裡斯克和符拉迪沃斯托克,民間也流通著大量人民幣。而且,就像綏芬河的中國朋友會說俄語一樣,我們多數人也都能講漢語。”
“這次中國政府在法律上承認了盧布在這裡的使用權,為我們(俄羅斯人)提供了很大便利,只不過我們的城市還沒有承認人民幣流通的合法性,也許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布熱津斯基對北京青年報記者說,此前除了大宗交易可以通過銀行結算,幾十萬盧布的買賣基本都依賴現金,“我們每次都帶著幾十萬,有時甚至上百萬盧布的現金,到綏芬河的外匯黑市兌換成人民幣再進行采購,民間黑市兌換的匯率比銀行略高些。”
“黑市”走到陽光下
布熱津斯基所指的民間黑市就集中在青雲市場附近,這是當地的一個公開的秘密。
雖然炒匯一直被法律禁止,但在綏芬河這條法律一直很難得到嚴格執行。1992年,綏芬河市成為中國首批沿邊開放城市,隨著商貿旅游、進出口加工、跨境投資合作的拓展,綏芬河口岸的盧布交易量逐年增長。據統計,現在平均俄羅斯入境人數的持幣結構中,盧布數量佔80%左右,盧布交易已成為旅游貿易和邊民互市的主要支付手段。
“這是一個外幣需求量逐漸在放大的市場,而我們的銀行受限於外匯政策和其他一些現實原因,沒法滿足這個市場的全部需要。”黑龍江銀行綏芬河分行的一位工作人員介紹,此前,除央行在綏芬河設置的盧布兌換點外,黑龍江銀行、哈爾濱銀行在綏芬河的分行也有盧布兌換業務,但所有官方兌換點一直都無法滿足綏芬河貿易規模的貨幣需求。因此,缺口逐漸地被民間黑市填補。
“雖然叫黑市,但綏芬河的黑市一點都不黑。”俄羅斯皮草商人伊萬對北京青年報記者說,“綏芬河黑市有著自己的規則,每個在這裡做買賣的人都有自己熟悉的黑市兌換商。想要在黑市有一席之地,信譽和口碑是非常重要的。”
伊萬回憶了和兌換商之間的一個小故事。2009年末,伊萬聯系相熟的兌換商兌換20萬盧布,按照當時的銀行匯率,100盧布可以兌換15.5元人民幣,綏芬河黑市當時的兌換價在100盧布兌換15.7元人民幣左右。“但是我的那位中國朋友當時一時說錯了,他說成了(100盧布兌換)16.7元。這裡的交易按照你們中國話說,一直都講究一種叫做‘一口價’的規則,當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的時候,也沒有更改,這一筆兌換就讓他虧損了2000多元人民幣。”
綏芬河成為盧布使用試點後,黑市也發生了變化。
“(從事盧布兌換的)人還是這些人,原來抓到我們要罰款,數額大的甚至要拘留。現在不會抓我們了,我們每個人都在政府做了登記,有了合法身份。”盧布兌換商趙新宇(化名)說,“黑市也還是原來的黑市,只不過現在黑市也在陽光下了。”
炒匯者的血淚
趙新宇在綏芬河盧布兌換黑市裡已摸爬滾打了11年,比起“黑市兌換商”、“外匯販子”之類的稱呼,趙新宇說,他更喜歡另一個更貼切的稱呼——炒匯者。
2002年冬天,生意接連失意的趙新宇變賣了老家的一處房產,懷揣著僅剩的20萬元從齊齊哈爾來到了綏芬河。他想賭一把,賭贏了或許人生能夠翻盤,要是賭輸了,他想,也許綏芬河就可能成為他人生的終點。
相比於綏芬河本地的炒匯者,在不少地方跑過買賣的趙新宇明顯是見過大世面的。熟悉了一個月之後,趙新宇對國際新聞的報道和綏芬河的進出口數據進行比對分析,他認為,進入普京時代的俄羅斯經濟正在企穩回昇,盧布呈現出前蘇聯解體後的最穩定態勢,於是他將幾乎全部20萬元兌換了盧布等待昇值。
趙新宇賭對了。
僅僅一個月之後的2003年年初,盧布就昇值了6%。嘗到了炒匯甜頭的趙新宇一發不可收拾,每天在青雲市場周邊從日出忙到日落。漸漸地,他手中的錢越來越多,還學會一口流利的俄語,也有了不少固定客戶。
5年後的2007年,趙新宇賺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100萬。到2007年年底,和趙新宇購買第一筆盧布時相比,盧布對美元的匯率已經昇值了22%,對人民幣匯率也昇值了20%左右。此時趙新宇通過民間借貸擴充資本,手中持有著近500萬元盧布,在當時,這相當於170萬元人民幣。
但趙新宇沒有料到,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嚴冬。
2008年,形勢急轉而下,國際金融危機爆發,盧布開始暴跌。2008年年底,趙新宇資產縮水近一半。到2009年10月,盧布跌到了10年來最低點。在全球外匯市場上,盧布近一年時間都遭到恐慌性拋售,而同一時期人民幣對美元卻形成最大的昇值態勢,這幾乎成為壓死綏芬河炒匯者的最後一根稻草。
2009年年末,虧損近60%的趙新宇已無力償還債務,他徘徊在當時已經修到9層高的青雲市場的頂層窗前,想從那裡跳下去。半個月之前,一名他認識的同行因負擔不起債務,已經在臨近的高樓上一躍而下。
趙新宇站在窗口,抽了一整包煙,最終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隨著2010年的鍾聲敲響,俄羅斯開始走出國際金融危機的陰影,盧布逐漸回昇。
回憶這一段經歷,趙新宇不停地感慨,他在綏芬河的11年間,市區面積擴大了一倍,而綏芬河與俄羅斯的外貿總額擴大了近10倍。“這裡面也有我們炒匯者的汗水,當然,也有血,也有淚。”
商人期待遠東蘇黎世
在綏芬河依靠中俄貿易為生的中國商人們,期待綏芬河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地區性的金融中心,成為遠東地區的蘇黎世。而俄羅斯商人們對這種期待則以實際行動給予鼓勵——越來越多的人持有人民幣。
“在綏芬河,我們(俄羅斯商人)都擁有自己的人民幣賬戶,很多人與中國人結婚成家,甚至就將家安在綏芬河。”俄羅斯皮草商人伊萬說,“對於我們做邊貿進出口的人來說,貨幣匯率的穩定與否至關重要。相比於盧布,沒有在國際貨幣市場開放自由兌換的人民幣匯率更加穩定,可以說我們持有的人民幣的數量越多,抵御盧布匯率震蕩的抗風險能力就越強,現在這已經成為整個遠東地區的共識了。”
穿過301國道終點的邊境線進入俄羅斯,20公裡外就是一座叫做葛城的小城市。在中俄商人眼中,這幾乎是一個翻版的綏芬河,國境線像鏡子一樣映照著兩個小城互為倒影,在那裡,人民幣在民間大量流通,雖然並未像綏芬河一樣得到官方認可,但民間持有人民幣的熱情讓這裡成為一個“不很俄羅斯”的城市。
“在葛城你可以到任何商店、餐館用人民幣、講漢語,那裡很多店鋪都是你們中國人開的,即便是我們(俄羅斯人)開的店鋪,也會聘用中國打工者。如果一家店鋪不能提供漢語服務,可能開不了一年就倒閉了。”
俄羅斯批發商瓦伊凡-丹尼洛夫向北京青年報記者介紹,葛城再往東不到100公裡,是烏蘇裡斯克,其東北是俄羅斯遠東地區最大的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可以說在整個遠東地區,人民幣逐漸在民間成為一種硬通貨,但開放人民幣兌換業務的俄羅斯銀行少之又少,整個符拉迪沃斯托克只有3家銀行可以,這遠遠滿足不了遠東地區對於人民幣的需求量。”
“也許不遠的將來,綏芬河真的可能成為遠東地區的金融中心,現在已經有苗頭出現了。”瓦伊凡-丹尼洛夫說,“我們(俄羅斯)的很多商人來綏芬河做貿易,都不會忘記兌換一定量的人民幣,我始終關注著中國政府的匯率政策。這次綏芬河被中國政府開放為盧布試點,很大程度上方便了我們的商人,而我們對於人民幣則看作是一種保值貨幣去持有。”
俄羅斯人的貨幣之痛
瓦伊凡-丹尼洛夫今年56歲,他現在是俄羅斯一家木材企業常駐中國的負責人,這間企業由他和他的大學同學共同經營,而他與綏芬河的結緣卻始於自己人生中的一次“浩劫”。
1985年瓦伊凡畢業於前蘇聯烏拉爾國立大學經濟系。當年,前蘇聯進入戈爾巴喬夫時代,在戈爾巴喬夫的全面經濟改革中,瓦伊凡進入莫斯科銀行工作。那時前蘇聯執行的是固定匯率政策,蘇聯盧布兌換美元的匯率被定位於1盧布兌1.1美元,而這在1989年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前蘇聯開放了金融和外匯市場,各國的投資機構瘋狂湧進前蘇聯。
1991年前蘇聯解體,通貨膨脹在整個俄羅斯蔓延,盧布持續貶值已不可遏制,整個俄羅斯的人們都在排隊搶購美元,隨之而來的是席卷俄羅斯全國的消費品短缺。到1992年冬天,100盧布已兌換不到1美元。
那年瓦伊凡35歲,他失去了莫斯科銀行的工作,10歲的女兒在疾病和營養不良中死去,那一年的冬天,瓦伊凡的妻子在大雪之中離家出走,至今生死不明。
在人生走投無路之際,瓦伊凡遇到了大學同學布列尼科夫。布列尼科夫畢業後回到了在烏蘇裡斯克的家鄉,他的父親在前蘇聯解體後收購了自己任廠長的木材廠。窮困潦倒的瓦伊凡隨老同學登上了前往遠東的火車。
在烏蘇裡斯克,瓦伊凡驚訝地發現,布列尼科夫一家並未像遠在莫斯科的人們一樣被盧布瘋狂貶值折磨。布列尼科夫已接手成為木材廠的經營者,而這家木材廠一直與中國有著邊貿交易,布列尼科夫一家持有大量的人民幣,人民幣對美元的穩定使得他們挺過了前蘇聯解體後持續數年的經濟崩潰。
“在莫斯科人們瘋狂搶購美元的時候,我在烏蘇裡斯克看到的是人們私下裡都在交易著人民幣,這讓我感觸很大。距此很近的中國,一直以來對我來說都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國度,我對那裡一無所知。”瓦伊凡回憶,“我之後一邊參與布列尼科夫的生意,一邊學習漢語,幾年間不停地跟他往返中俄。最終在1998年,廠子決定在綏芬河設置一個常駐點,我自願成了這裡的經理。”
瓦伊凡剛來到綏芬河時,這裡是一個只有6條街的簡陋小鎮,全城最高的建築不過是一棟4層的白色樓房,而如今的綏芬河已有460平方公裡,公路、鐵路交通四通八達。定居綏芬河的15年間,瓦伊凡與一名中國女孩相愛結婚,他們的孩子現在就讀於綏芬河三小。
綏芬河成為盧布試點後,很多中國商人開始期待俄羅斯遠東地區也能夠開放一個對等的人民幣試點通行區域,對此瓦伊凡卻認為,短期之內難以實現。
“我們(俄羅斯人)對於人民幣其實是有期待也有擔懮的,從長遠來說,人民幣遲早會進入國際貨幣市場,到那個時候,人民幣能否像現在一樣保持穩定是一個問題。”瓦伊凡說,“現在遠東地區的經濟圈裡,中俄兩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經不可分割。但美元僅僅用了5年時間就掏空了蘇聯70年積累下的財富,經歷過1991年那場動蕩的我們(俄羅斯人),對於外幣總是有一種復雜的情感,人民幣想有朝一日在遠東地區獲得與盧布同等的權限,必須能夠跨越我們的這種深深的不信任感。”
“(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其上一任總統任期就提出,讓盧布成為國際貨幣。”瓦伊凡說,“這次綏芬河開放盧布試點,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好消息,我也希望這是盧布走向國際化的一個美好開始。”
試點意義超越貨幣兌換
復旦大學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孫立堅表示:“不能說在綏芬河一地通行盧布,或是我們開放更多的盧布特區,盧布就走出俄羅斯成為了國際貨幣,這是不對的。”
“綏芬河盧布特區的建立,更多的是我們在向世界釋放一個信號,即中俄兩國擁有屬於自己的合作戰略,這種合作更趨向於雙邊的合作,而不僅僅局限於以前用中美貿易那種順差或者逆差的概念范疇。”
對於綏芬河未來的發展,孫立堅預測:“雖然後續政策尚未出臺,但可以預見到,會有更多的商業銀行參與綏芬河的雙邊貿易,為俄羅斯商人的銀行間結算提供越來越多的便利,在出口方面也會刺激俄方市場產生更多的采購計劃。但對我們來說,盧布特區的意義是遠超經濟層面的。”
“綏芬河盧布試點和上海自貿區一樣,都是十八屆三中全會後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一個環節,為外商提供貿易便利的同時,更是中央在戰略層面為中國在周邊區域謀求更加寬松的政治和經濟環境。無論綏芬河盧布試點還是上海自貿區,都是以市場模式發揮各個地方的經濟活力,這也標志著,政府制定市場的模式正在走向終結。”
截至記者發稿,哈爾濱銀行在綏芬河設立的3臺外幣兌換機正在報批上線,待批復後,可以實現24小時盧布兌換。今後,越來越多的後續政策將在綏芬河這座邊境小城陸續鋪開。文並攝/本報記者倪家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