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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登上去的城樓是會理的城樓,我所在的城市是四川會理古城。這是一個大葫蘆,它裝了滿滿一壺的老酒,用幾千年的歲月,幾千年的世道滄桑,幾千年的文化繁昌釀成的一壺老酒,濃釅得使人聞香即醉。
其實,可以這麼想——中國曆代的皇帝佬兒們都有一顆老農民的心,他們居住在中國最中心的位置,精心種下一棵棵的瓜秧,這些瓜秧的藤蔓便以皇城爲中心,伸向四面八方。
這些瓜蔓便是我們說的“古道”。藤蔓之間,長出的葉片便是驛站,而結出的葫蘆,自然是城鎮了。
與我有關的藤蔓是“靈關道”,這條道又叫“南方絲綢之路”,這是後人們總結出來的名稱。這棵藤蔓,生長自漢朝,歷經唐、宋、元、明、清、民國,直至現在。當我站在六百多年前建起來的城樓上時,猛然感覺到,就像一個家族的一脈血緣一樣,因了這一根藤蔓,我連通着兩千多年的歷史歲月,我甚至能感應得到這長長歲月里路經這裏的人們的歌吟。
會理城在漢代時叫會無,建在玉墟山餘脈的臺地上,背山面水,風景優美。與大漢王朝的皇城對應,它小之又小,但它一建成就沾了靈氣,因爲它是大文人司馬相如使西南時建起來的。到了元朝,築了一座土城,土城自然不堪一擊,明初元朝降將建昌衛指揮耶魯貼木爾反,朱元璋一怒之下派出了沐英、傅友德、藍玉等幾員干將,率數十萬兵卒前來平叛,將會理土城夷爲平地。隨後,駐軍首領和當地官員,按照朝廷統一設計的城建方案,用青磚築起了一座新城。
這座城而今已是六百多歲了。
從明朝來看,這條古道是皇朝的一條命脈,因爲它是連通整個南亞和東南亞各國的重要通道。從西安過秦嶺,下成都、雅安至西昌入會理。會理是四川的最後一站,從會理經元謀、大理至保山,便出國了。所以,從成都以南,會理和保山與朝廷相對,都顯着一個“遠”字,而這個“遠”,更襯出了它們的重要。它們之間的路,對於王朝來講,是一條柔性的扁擔,而兩邊的籃框,既要維持一種平衡,更要爲朝廷不斷地加上一份重量。因此,會理的古城樓便名曰:“拱極樓”,城門洞題額爲“永固北辰”。北辰即北極星,此星方位居中而衆星拱之,就像皇帝,居其中央而四方諸侯拱衛。因此,皇帝的寢宮又叫辰宮。距皇都遙遠的會理的官民們都想着要拱衛皇權,讓皇帝那位老農在自己的辰宮裏安穩睡覺。可見,這一根藤蔓之間聯繫着的必然是一種大家族的血脈關係。難怪,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承從未曾間斷;難怪,中國的封建文化能夠延續兩千多年。
道路是人走出來的,因此,道路總像人的命運一樣曲折;道路是人走出來的,因此,道路總是延伸着人那豐富的情感的曲線。在古道上行走,你會覺得它又是一行行詩句聯結起來的一首詩。對於拋家別子、無奈出行的人,是“雲橫秦嶺,雪擁藍關。”而那些戍守邊關的將士則是“燕然未勒歸無計”,被貶的士子是“關河回首轉悠悠”,至於那些欲建功於國家卻又無門而入的一生奔走的書生,只好悲嘆“虛擬短衣隨李廣,漢家無事勒燕然”。
這條路啊,曲折而又滿是憂鬱。因爲,這一條道,是過去流放之道,貶官流客,每走一步,必然充滿怨愁;落第的士子,鬱氣難舒。每次,走在古道上,每上一道山樑,每轉一個彎拐,我都向遠處遙望,看哪一縷是古人眼中的愁雲。只是太遙遠了,無法看清,無法看清的愁像水,總是在風吹迷我的眼時淹沒我。好在,它一路有古城,它結出來的那碩大的葫蘆。葫蘆裏的酒,它能醉人,無論憂傷的、快樂的、遠離的、歸家的,他們都可以在豪情萬丈時,用酒洗臉,把一路的風塵洗去;他們可以在感慨萬端之時,用酒洗心,讓心跳動他父母給他的那一種節律。
我知道,我的古老的會理,它就這樣用酒,洗淨過無數顆的憂傷的心。
如果把自己拔高一些,比如站在天空,看大地上的這些藤蔓,它便是一首最浪漫的詩人寫出的一首首古風,城市當然便是每一句末尾的感嘆詞。譬如會理,它的老街道、老巷子,你只要踏進去,你邁出的步子便都是屬於詩的,它總是讓你有根有據地衝動。它的每一縷風,都飄散着翰墨書香,使你在老酒裏沉醉後,又在書香裏興奮。
每次,我走過古城老街,登上城樓,都會被兩千年聚積的一縷古風擊打,而不禁張口大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