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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設計:宋嵩
莊子的思想是豐富複雜的。今天我們讀莊子,是要讀他站在極高視角,勘察人生問題的睿智;讀他破除種種遮蔽,坦然面對本心的勇敢;讀他不爲物拘,肆意放飛精神的瀟灑。所謂有不爲纔能有所爲,放得下才能拿得起,明白了正反相因、長短相形,擁有了超越視角、曠達心境,將有助於我們破除無謂的煩惱,抓住有限的人生,做一些有益於社會、有益於人民的事情。
——編者
(一)
1918年,新民學會會員羅章龍赴日本留學,他的朋友、時年二十五歲的毛澤東題詩贈別,有句雲:
君行吾爲發浩歌,
鯤鵬擊浪從茲始。
……
丈夫何事足縈懷,
要將宇宙看稊米。
滄海橫流安足慮,
世事紛紜從君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
胸中日月常新美。
詩中祝願遠行人能像鯤鵬一樣,“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同時,勸慰他胸中要日月常新,視宇宙如微末無比的稊米,從而忘懷得失,不以“滄海橫流、世事紛紜”爲慮。這裏用了取義於《莊子》的“鯤鵬”與“太倉稊米”兩個典故。此前,唐人白居易也曾爲詩:“臨高始見人寰小,對遠方知色界空。回首卻歸朝市去,一稊米落太倉中。”
這裏其實有個眼界、視野與視角、視點的問題。《莊子·秋水》篇說,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岸和沙洲間一片蒼茫,遠遠望去,分不清牛馬。於是,黃河之神河伯欣然自喜,以爲天下之美盡在於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卻看不到水的盡頭,這時,河伯才改變了原先得意的臉色,面對北海之神若感嘆地說:現在,我總算目睹了你的難以窮盡的廣大。我若是不到你這裏來就糟了,將永遠遭到有道之士的恥笑。北海若說:井蛙不可以談海,因爲它受到空間拘束;夏蟲不可以語冰,因爲它受到時間限制;淺薄之士不可以同他論道,因爲他受到禮俗的束縛。現在你出乎河流,觀於大海,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鄙陋,這纔可以同你談談大道理。這段對話說明了,眼界越開闊,視野便越擴展,那麼,所見到的客觀事物的範圍,便會越加寬廣了;隨着視點、視角的變化,客觀對象也會隨之而發生變化,人們的認識也會有新的領悟、新的提高。
(二)
所謂大道理,指的是莊子借北海若之口所談的,從不同視角看事物,會得出不同結論。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在莊子看來,客觀上有兩種境界:物的境界是有形的,任何人都舉目可見、觸手可及,這樣,就能夠計量、可以權衡,從而必然產生層次高下、形體大小、數額多少的比較;道的境界則異於是,它並非實體,因而是無形的,隱蔽在物的境界的背後,屬於本源性的存在。在道的境界裏,一切比較、計算都泯除了,事態與物性是齊一的。
道,公正客觀,無黨無偏、無私無蔽。如同孔子所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在道的視界裏,紛紛萬物、芸芸衆生,都是一體平等、沒有差別的。人也好,物也好,“以道觀之”,一切等級、畛域都泯除了。一個大前提,是立足點高。猶如坐飛機,起飛之際,俯視地面,舉凡村落、屋舍、河川、林巒,高低大小,歷歷分明;但當達到一定高度之後,再向下俯視,就會發現種種差別盡皆模糊,以至統統不見了。以道觀天下,能擺脫重重束縛,採取新的視角,破除井蛙式的“拘墟之見”,換上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
從一人一物看來,都把自身看得高貴、不可或缺;而把他人他物看成委瑣、卑賤、可有可無。這種視角,亦即前面所說的物的境界中的視角,是淺層次的、外在的。由於取徑甚低,不能不受到種種私見、偏見、成見的遮蔽,所以,觀察事物、認識問題,必然缺乏應有的客觀態度。比如“文人相輕”,這是常見的典型例證。依曹丕說法,文人相輕,一是因爲“善於自見”,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一是因爲“暗於自見,謂己爲賢”。錢鍾書先生評論說,“善於自見”即“暗於自見”或“不自見之患”;“善自見”而矜“所長”,與“暗自見”而誇“己賢”,事不矛盾,只是說法不同。其結果都是以己所長,輕人所短。
——“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
世俗的立場,是缺乏定見,隨人俯仰。《莊子·在宥》篇講:世俗之人,都喜歡別人與自己相同,而厭惡別人與自己不同。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世俗之人,都習慣於自己與衆人相同,而沒有勇氣特立獨行,獨樹一幟,標新立異。結果是,衆人說貴,自己也跟着說貴,衆人說賤,自己也跟着說賤。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世俗之人經常通過周圍人們的反映來認知自己,以致凡事都須看別人的眼色,毫無主見。莊子提出“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世俗之人所缺乏的,正是這樣一種自信力與心理定力。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毫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這裏說的是,萬物的大小、差異都是相對的。關鍵在於當相互比較時,選取什麼角度。從等差上看來,順着萬物大的一面而認爲它是大的,那就沒有一物不是大的了;順着萬物小的一面而認爲它是小的,那就沒有一物不是小的了。明白了天地如同一粒小米的道理,明白了毫毛如同一座山丘的道理,就可以看出萬物等差的情形了。
——“以功(用)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這裏說的是,有用與無用屬於價值判斷。凡是價值判斷,都取決於主觀視角,就是說,最後的結論都是相對的,而沒有一個純客觀的標準。而有用與無用,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莊子講,腳下方寸之地,供人駐足就夠了,周圍的土地並無實用價值;但是,如果把周圍的土地全都挖掉,那方寸之地還能用嗎?同樣,東、西,大、小,上、下,多、少,既彼此對立,又互爲依存。所以說:“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
——“以趣(取向)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
取向、取捨,屬於價值判斷範疇,因而也是相對的,都依主觀視角的改變而改變。這裏體現了莊子的相對主義。莊子認爲,一切事物都是辯證的、相對的,依主觀視角而決定;萬事萬物,時刻都在變化,盈虛消長,周而復始。因此,面對着出入進退、辭受取捨,應該順時應變,一切本於自然,與道相通、相契。
(三)
哲學研索本身,就有一個視角或曰立足點的選擇問題,視角與立足點不同,闡釋出來的道理就判然有異。有人談到,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這個藝術形象,你如果從“目的論”的視角去看他,覺得十分荒誕;可是,若用“過程論”的視角去看他,又會覺得他很了不起;假如用世故的眼光去看他,覺得簡直是個瘋子,實在不可理喻;而用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他,會覺得非常有趣,竟然是個天真的赤子。
莊子的視角,博大開闊,既不拘限於人類,更不拘限於自我,而是推及宇宙、自然。“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以道觀之”,世間許多認識都會隨之變化,不要說各種社會事物、文化現象,就連自然界也是如此。比如,我們通常說的益鳥、害鳥,益蟲、害蟲,什麼東西有營養,什麼東西對身體有害處,這些都是基於人類主觀意志的認識;就自然來說,從天道來說,各種生物的生存價值都應該是平等的,不存在此高彼低、此益彼害、此是彼非的差別。一切事物,“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正是基於道的立場,莊子建立了他的“齊物”思想,從而獲致了一種超拔境界與恢弘氣象。宇宙千般,人間萬象,在莊子的視線內,物我限界一體泯除,時空阻滯化爲烏有,大小不拘,久暫無礙,通天入地,變幻無窮。
把相對意義絕對化的一個典型事例,是人對自身以及人與自然的認識。地球已有四十六億年的高壽了,在她誕生十多億年之後,纔有生命形成,而人類的出現大約只是二三百萬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自然的創造物,自然則是人類詩意的居所。人類和所有的動物一樣,依靠周圍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質與精神資源,生存繁衍,發展進化,原本沒有資格以霸主自居,擺什麼“龍頭老大”,可是,後來人類逐漸地把這個最基礎的事實、最淺顯的道理淡忘了,結果無限制地自我膨脹,恣意攫取,聲威所及,生態環境遭到慘重破壞,製造出重重疊疊的環境災難——這種種苦頭,人類自身今天算是嚐到了。
莊子生活於戰國亂世。作爲艱難時世的產物,《莊子》所探究的中心課題,是如何在亂世中養性全生,擺脫困境,其中飽蘊着一代哲人對其所遭遇的種種痛苦的獨特體驗。這樣,每逢災禍頻仍的時日,那些處於“倒懸”之境的士子,窮途失意的文人,或者雖曾春風得意、後來卻屢經磨難而豁然醒悟的“過來人”,幾度滄桑歷遍,世事從頭數來,他們都會想起《莊子》中那些警策的教示,祈望從中獲取靈魂的慰安、心理的平衡,尋找解脫的路徑。因而有人說,《莊子》是失意者的《聖經》,它告訴人們,可以從另一種視角看待問題。曾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蔣夢麟先生就有言:“中國人在得意的時候是儒家,在失意的時候是道家。道家這種‘以退爲退’‘順應自然’的態度,曾減輕了中國人在失意時的苦惱,給他們帶來了不少苦中之樂。”
(四)
人在本質上是有限存在,不僅受着空間、時間的拘縛和種種社會環境、傳統觀念的約束,而且,很難擺脫名繮利鎖的誘惑、折磨,以及嫉妒、猜疑、貪婪、驕縱、恨怨、攀比等種種心靈毒素的侵蝕,這樣,精神就難免會出現種種愁煩、般般痛苦。前賢指出,莊子齊物的思想與超越的視角、曠達的心態,爲後世的讀書士子提供了一服醒心丹與解毒劑。
莊子認爲,事物都是相對的,一定條件下的失去,從另一面來看卻是獲得。“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這種發展的、開放的思維方式,有助於防止、避免認識上的絕對化,爲“拿得起、放得下”提供一種開闊、多元、超拔的認知視角。世俗間的般般計較、種種紛爭,只要一置入莊子的價值系統和“以道觀之”的宏大視角之中,縱不渙然冰釋、雲散煙消,也會感到淡然、釋然,不足介意了。
《逍遙遊》篇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的上古大椿爲喻,慨嘆人生短暫。經過這麼一比較,就會覺得那些俗世紛爭、人間齟齬,蠅頭微利、蝸角虛名,真是連“泰山一毫芒”也談不上了,鬧騰個什麼勁頭?真該抓住有限的瞬間,幹些有意義的事!特別是記取莊子“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此身非吾有也”的警世恆言,確實有助於人們看清世事,變得清醒一些、聰明一些,從而自覺地戒貪賄、厭奢華,少往身上套枷鎖。
一個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爲生存,大部分原因是爲攀比。莊子說:“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任何人都無法全知全能,任何人的作用都是有限度的,沒有理由無限度地期求,無限度地追逐,無限度地攀比。這種人生的有限性,構成了知足、知止的內在根據。有見及此,就可以在現實物質生活中“多做減法,少做加法”;對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能夠自覺地摒棄,而不是貪得無厭。以此來觀照客觀事物,處置人生課題,就會擺脫種種煩惱,除掉無謂糾纏,免去般般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