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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有一個隱祕潛藏在我的靈魂深處,在我最感到事業上得意和生活安逸的時候,它就會跳出來,與我對視,讓我自省、失神。隨着年歲的增長,它越來越頻繁地跳出來,且目光越來越深邃,漸漸地,使我產生了一種愧疚和感嘆。
其實,這並非我獨有的祕密,它是許多離鄉的農家子弟共有的心靈隱私。有人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命運改變後的狂喜,一生都陶醉在這種竊喜當中,並越來越貪戀如衣錦還鄉的那份榮耀,我卻經常陷入失落和不安中。
我不是要做懺悔,命運安排我在一個地方出生,中途又離開,或許談不上罪過。我只是想做一個坦承:我當初潑了命地要考入城市、離開生養我的農村,並不是出於要成爲國家棟梁、爲“四化”建設添磚加瓦的偉大理想,我只是無法忍受勞動的繁重和精神的絕望,想擺脫那種勞苦,去尋找一個新的天地。我體驗過勞動的快樂,也曾安享農閒的詩意和歇晌時的靜謐。勞動是光榮的。但對於農民自己,它或許更像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沒有光榮的意義可言——它的光榮之處,在於養活了不曾種地和不再種地的人們。給勞動下完光榮定義的人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勞動的果實,談起農民來,流露着憐憫或厭棄的心態。而我不能。
我清楚,糧食不僅僅是種出來的,它們一顆顆,都是汗與血凝結而成。正是這汗與血,讓我自省、失神,愧疚、感嘆,失落和不安。
“一望無垠的田野上,金黃的麥子一浪高過一浪……”這詩意而壯美的景象,我剛上小學時就會朗讀和背誦。豐收在望的麥田,的確是壯觀的,但當我成爲一個農民以後,守望麥田的情景和課本里的描寫卻無法重合。開鐮之前,望着金燦燦的麥田一直流瀉到天邊,的確讓人激動。但當你彎下腰來,從一位觀賞者轉化爲勞動者,一切就此不同:
三伏天的驕陽炙烤,全身上下都在淌水,捉摸不定的夏風偶爾會光顧你,讓你在酷熱和突至的涼爽的劇烈反差中打一個激靈。當夏風吹息身上的汗,它留下了一件與烈日合謀製作的薄膜,用來包裹你的全身。到後來,汗已不再出,但它形成的那層黏膜卻越來越厚,並且漸漸發燙。那層黏膜,在麥季剛開始的時候是看不見的,當大地上的金黃漸次退卻,人身上的黝黑漸次蔓延,它會漸漸跟你的血肉滲透並生長在一起,在黑皮膚上形成淡淡的銀色,角度適當的時候能夠看得很清楚,像銀粉,又像月光。這是農民特有的膚色。汗不再出的時候,手上就被鐮把打出水泡,不小心弄破了,鑽心地疼,根本握不住鐮刀。手掌握不緊鐮把,又最容易打起水泡。打水泡的同時,腰開始痠痛,彎下去直不起來,直起來彎不下去,最後腰背乾脆失去了知覺,直感覺那一截是空的。
當我在某一個時刻,完全被疲憊擊倒在自己割下的麥子上,我的父母已經割到地頭折回來了。他們割麥子的動作協調,步調迅捷,像是兩部精良的機器。我躺在那裏,驚奇地目送我的父母並肩從我身邊彎着腰刷刷地割過去,感到了一種偉大和悲酸。在廣大農村,像我父母這樣對在我看來幾近極限的勞動習以爲常的農民太多了,他們在超越身體疲勞的同時,達到了精神上的平和。我曾經以爲農民是麻木的,後來知道不完全是這樣的。在我們那裏,假如你問起一位農民:你是幹什麼的?他會回答你:“受苦的。”這回答裏並沒有任何抱怨和不平的情緒。而於我,新的生活方式的誘惑,使我最終背離了祖輩的人生軌跡。我,是農民中的一員逃兵。
或者是我不具備一個合格農民的稟賦。夏收是農民最重大的課題,而我卻不能承受它帶來的壓力。十一歲那年,麥子長勢喜人,穗大粒圓,豐收在望。但天氣預報卻帶來連陰雨將至的壞消息。我父母終日守在麥地裏,看着麥子一點點變黃。他們與鄰地的農民聚在一起憂心忡忡地看天,一次又一次拽下一顆麥穗來用手掌搓開,吹去麥殼,觀察麥粒的成色,每個人都捻一顆麥粒扔進嘴裏,用槽牙去咬,卻總也聽不到那象徵成熟的清脆的破裂聲。而天邊已是黑雲壓境了。終於,他們決定提前開鐮——歉收總比麥子全爛在地裏好。我接過父親遞過來的一把鐮刀——左臂攬麥稈,右手拉鐮刀。可能是那種緊張的氛圍令我心神不寧,也可能是尚青的麥根韌性太大,我怎麼也拉不動鐮刀。一着急,拼了命去拉,鐮刀卻滑開了,鋒利的刀刃輕輕劃過我的大腳趾,大腳趾的指肚像蛤蟆叫一樣張開了大嘴,白肉外翻,血還沒來得及流出來。恐懼令我號啕大哭。感覺過了很久,父母才跑過來問怎麼回事。看到我的血把涼鞋都弄溼了,腳下的土地變成了黑色,母親說:“你就不看這是什麼時候?!”父親說:“指望不上你,回去吧。”我滿腹委屈,弄不明白父母怎麼突然把我不當回事了,只好自己用一隻腳跳着逃回了家中。後來,那年的麥子還是被連陰雨泡在了地裏,麥芽長得像豆芽一樣又粗又長,我們吃了整整一年粘牙的面。回想那時候因腳傷逃避了夏收的恐怖和勞苦,我當時是深爲自己的僥倖竊喜的。但作爲一個真正的農民,一切都無法逃避。
夏收中重要的另一項是打麥。我成爲一名壯勞力後,負責把脫粒機吐出來的麥秸扔到垛頂的工作。一把三齒叉,連續幾個晝夜地揮動。那時候就盼着脫粒機出故障,在機器停轉的一瞬間,我就能墮入沉沉夢鄉。倒在潮熱的麥秸堆裏,天堂般的舒服。機器重新響起的那一刻,又能夠馬上跳起來接着勞動。人的腦子,在這樣的時刻,根本不會思考,完全憑藉機械的本能工作。每年夏收來臨時,我都會有大難臨頭的感覺,看到父母興奮而平靜地爲搶收做準備,我迷惘又震驚,一遍遍地追問未來。最後,我決定逃出去,而當時所能看到的唯一一條可供逃跑的路就是:考到城裏去。
但我依然無法擺脫汗與血的澆灌。我們兄妹三人,每有一個考到城市裏去,父母都要糶幾千斤麥子來爲我們湊學費——正是無邊的勞苦和無盡的血汗造就了我們這些“叛逆者”。而與我們同齡的夥伴們,大多陷入了另一個新的汗與血的輪迴。有位詩人批評寫“傷痕”的知青作家們說:你們這些生長在城市裏的人,去農村呆幾年就叫苦連天,覺得受到了天大的傷害;可農民世世代代都在地裏勞動,他們又向誰叫苦了?我爲詩人的冷靜和清醒而欽敬,但他卻沒能告訴我:農民受苦對不對?假如農民擁有插隊知青一半的經歷和思想,他們是否還能平和對待“受苦”這兩個字?他們是否會對人生產生另一種方向的思考?我覺得會的,我父親愛好文學,並把三個子女送入了大學,這不能不說是出於一種反省。從這個意義上說,知青作家們的叫苦當然是一種精神呼救,而相比知青作家,農民的世代勞作更是件無可躲避的事情。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索我從農村“逃”出來的對與錯。我有近十年不從事那樣艱辛的體力勞動了,平時連出身汗都難得,手上的繭子早已褪去,黝黑的膚色也變淡。一切,緣於從農村的出逃。我曾以爲,這步路我可能是走對了吧,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有什麼東西卻越來越令我不安。
作家簡介
李駿虎,著有長篇小說《奮鬥期的愛情》《母系氏家》、中短篇小說集《前面就是麥季》、評論集《比南方更南》等。曾獲山西新世紀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等。現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人民日報》( 2014年04月23日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