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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日益成爲城市教育越來越不能忽視的一個羣體。一組統計數據顯示,在我國西南地區工業重鎮廣西柳州市,近年吸引了50萬左右的外來務工人員。自2009年該市全面開放公辦學校以來,每年新入學的外來務工人員子女佔全市新生總數的35%~40%,在部分近郊學校,這一比例甚至高達60%~80%。
這些“特殊”學生的大量涌入,給當地的教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和挑戰。近日,中國青年報記者走訪了柳州的幾所中小學,感受到了一場由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觸發的教學改革風暴。
學校來了羣讓老師睡不着覺的孩子
柳州市革新二小教師黃樟秀至今還記得4年前,她第一次接手外來務工人員子女班級的情景。開學報到的第一天,她就感受到這羣孩子的不同:有的穿着短袖背心;有的衣服又髒又舊,還蹭上了鍋底灰;有的腳上趿拉着一雙沾滿泥巴的人字拖。教室外擠滿了家長,抽菸的,罵髒話的,手裏抱着嬰兒的,身邊牽着好幾個小孩問教室在哪兒的。
第一堂課,她首先作了自我介紹,然後對學生的學習習慣提出要求,但學生只是一臉茫然地望着她,沒有太多反應。她心裏敲起了小鼓:他們到底有沒有聽懂?
課堂教學更讓她感到挫敗。上課提問讓學生讀生字,沒有一個學生舉手,點名朗讀,一學生7個生字讀錯5個。佈置作業抄寫生字,居然有一半的學生沒有交作業。預習課文也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學生在書上畫畫寫寫。
不好教——成爲城市教師面對外來務工人員子女的普遍感受。
柳州市渡口小學青年教師黃義在接手農民工子女的班級時,一開始也是信心滿滿,覺得教育可以改變一切。然而正式上課後,他發現雖然是二年級學生,但很多人連基本的拼音都不會。
與此同時,他感到這些孩子的心理問題似乎更爲嚴重,每次他點名提問,學生總是低着頭,一言不發地扯衣角。更讓他鬧心的是,學生行爲隨意性太大,常亂扔垃圾,不守秩序,提醒他們,但剛好一兩天又忘了。
那段時間,學校的各項評比中,黃義的班級成績都墊底。他常焦慮得睡不着覺,兩個月下來,人幾乎瘦了一圈。幸好校領導鼓勵他說,“這是個特殊班級,我們不要求優秀率,只要孩子們快樂就好。”
爲何他們比農村孩子還要孤僻自卑?
“比起留在農村的孩子,這些隨父母來到城市的孩子內心更孤僻、更自卑。”柳州市革新二小教師覃淑娟曾在農村小學任教多年,她認爲外來務工人員子女之所以出現種種特殊的表現,是因爲他們的生活和學習環境突然出現了巨大變化。留在農村的孩子待在自小熟悉的環境中,同學間的情況差不多,相互間容易交流,不會自卑;而來到城市後,不熟悉城市環境,父母忙於生計無暇照管,再對比條件優厚的城市孩子,更容易讓他們封閉自我。
在柳州市心理諮詢師協會副會長、渡口小學黨支部書記韋佳誠看來,這主要是一個社會適應性問題。部分適應性差一點的孩子延續了在農村的行爲習慣,導致難以融入城市環境。比如,有的孩子幾天不洗澡、衣服也有污漬,會影響他人與之交往;有的孩子坦然地拿樹枝在轎車上“寫”生字詞,完全不計後果;還有的孩子偷井蓋去賣,並未意識到這是違法行爲,因爲在農村的田間地頭,只要撿到別人扔的鋤頭鐵鍬都可以拿去賣。
“所以,對外來子弟的教育不僅要重視學習,更要重視適應性教育。”韋佳誠說,“同一撥孩子,留在農村稱爲留守兒童,遇到的問題是缺乏父母關愛,而來到城市則成爲外來子弟,要面對的是融入城市的新問題。目前社會上對留守兒童有足夠關注,但對外來子弟教育的關注度卻不足。”
韋佳誠認爲,這種關注不是要刻意強調進城務工人員子女的身份差異性,而是需要老師在平等接納的基礎上,通過恰當的教育和引導,幫助孩子們順利渡過這一時期。他認爲,這些孩子要真正融入城市,需要邁過“三道坎兒”。
首先是適應城市教學節奏,畢竟學習是學生的天職。但傳統的教學模式是老師講、學生聽,而由於農村教育和私立學校的師資薄弱,學生基礎太差,單純聽老師講課無異於“聽天書”。另外,學生來源分散,水平參差不齊,老師很難同一時間照顧所有學生。
其次是建立良好的行爲習慣。有的孩子到了城市仍然延續農村的行爲習慣,就會阻礙他的正常人際交往,同時不良學習習慣也導致成績難以提升。這些孩子往往面臨家庭教育缺失的問題,更需要老師加強這方面的教育和溝通。
最後是幫他們建立自信。由於身份的特殊性——既非農村兒童,也非城市兒童,他們身處夾心層,缺乏歸屬感。另外對比城市學生優越的物質條件和學習成績,他們更容易自卑。他們需要展示的機會,但因爲自身見識的匱乏,又羞於展示。
教改核心是學習方式的變革
革新二小所在的柳南區是柳州市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比例最高的區域。從2010年開始,柳南區教育局在全區中小學啓動了“EEPO(有效教育)課改實驗”項目。
EEPO是雲南師大教育學院孟照彬教授提出的一套實踐教育理論,包括學習方式、課型方式、評價方式、備課方式、教研方式五大模塊,通過提高教育兩大主體——教師和學生的行爲有效性,最終實現教育的效益最大化。
對於黃樟秀而言,EEPO給她震動最大的是學習方式變革,以往的課改都是改教學方式,而EEPO改的是學習方式,其核心就是行爲訓練,正好針對外來子弟行爲隨意的問題。
每次上課,黃樟秀站在教室門口,氣定神閒地舉起食指。眼尖的學生看到了,馬上拉拉同伴的袖子:“要上課了,快做課前準備!”
在她的課堂上,除了伸手一指就能令學生做好課前準備外,輕擊三聲掌也能讓原本處於討論狀態的學生迴歸注意力。她介紹:“學習方式變革內容之一就是‘約定’,即通過語言或動作達成師生共同遵守的行爲準則,既能爲漫無拘束的孩子立規矩,又能使課堂快速有效組織,防止出現‘一抓就死,一放就亂’的局面。”
除“約定”外,學習方式變革還包括表達“呈現”、“板卡使用”、“團隊合作”等。
“呈現”也是黃樟秀頗爲青睞的訓練內容之一。課堂上,黃樟秀要求某位同學回答問題。學生站了起來,但並未立即發言,而是轉身面向大多數學生,四周的學生則紛紛調整坐姿,使得自己能直視發言同學。一切井然有序又彬彬有禮。
“呈現其實就是傾聽與表達。”黃樟秀說,聽衆被要求轉身關注發言同學,發言者則被要求站位面向聽衆、姿態舉止大方、說話清楚響亮,這不僅讓學生學會認真聽課、表達想法,還能讓他們學會人際交往,增強社交自信心。
但真正爲學生帶來學習品質提升的還是“團隊合作”。當黃樟秀開始教授新課時,她並未主動授課,而是要求學生以六人小組形式合作理解課文,並把不理解的劃出來稍後向其他同學提問。小組學習過程中,所有學生都能投入到討論中,討論結束後,由學生提出問題,其他學生回答,黃樟秀在其中只起到引導和釐清的作用。
“合作學習最大的好處是實現‘兵帶兵’,外來子弟水平參差不齊,有人已經可以背古詩、有人連拼音還不會,老師不可能同一時間滿足所有學生需要,但是學生互助可以實現查缺補漏、共同進步。”黃樟秀說,“另一大好處是提升學生興趣,由於他們基礎不牢,以往灌輸式教學容易導致厭學情緒,而現在自主學習,興趣就起來了。”
如何杜絕學習小組中出現“邊緣人”的問題呢?對此,黃樟秀會在課堂上隨機抽問學生聽到小組合作討論了什麼,逼得學生必須認真參與;另外,小組裏每個人都有角色,有小組長、記錄員、發言人等,每個人都有展示的機會,鍛鍊得多了,就有自信了。
因地制宜推進課改最重要
這種以行爲訓練爲核心的教學改革,在鋪開的過程中並非一帆風順。大量行爲訓練耗費時間,常常耽誤課程進度,因此有的老師對改革並不積極配合。
柳北區二十八中有60%的學生是外來子弟,學習習慣和基礎都不是很好,“按照傳統灌輸式教學,上課趴桌子的一大片。”校長孫慧羣在參觀了柳南區的EEPO教改後也決定實施改革。
在柳北區教研室的支持下,他們進行了“參與式課堂”教學改革,其理念爲“以學生爲中心”,其載體同樣是合作學習。爲此,學校專門把課桌椅的擺放由傳統“秧田式”改爲“圍桌式”。
一開始,效果不錯,學生趴桌子現象明顯減少,但很快同樣有教師提出“給學生的時間太多,耽誤課程進度,能不能改回來?”孫慧羣很爽快:“可以!不過必須保證不能出現學生趴桌子現象。”不出兩個月,改成傳統模式的幾名教師又悄悄改了回來。
“傳統的教學模式適合這樣一類學生——基礎好、坐得住、記憶力好,外來子弟們也許基礎差點,但他們有的可能動手能力更強,有學生則喜歡交流討論,而新的教學模式則讓所學生都能展示自己。”柳州市四十五中教師塗偉紅說。
同樣實施了EEPO的柳邕四小的教師馮丹表示:“推進EEPO也得循序漸進,比如‘約定’、‘呈現’等行爲訓練是‘團隊合作’的基礎,如果沒有充分的訓練,直接進行團隊合作,學生連表達都困難怎麼合作呢?就容易出現‘擺花架子’現象,這也是傳統小組討論裏容易出現的問題。另外,並不是每堂課、每節內容都適合團隊合作的,必須根據實際需要。”
柳邕四小副校長王元春則表示,因地制宜地推進課改最爲重要:“EEPO對於基礎薄弱的學生實施效果明顯,因爲缺失家教,行爲隨意性可由老師在課堂上糾正,而素質較高的學生則沒必要進行大量行爲訓練,比如城市學生相對集中的城中區就沒有采用EEPO。”
柳州市革新二小校長謝潤認爲,雖然剛開始使用EEPO的確給教師帶來不小挑戰,但堅持下來,學生的行爲習慣養成了,興趣起來了,就變成學生推着老師走,老師教學反而更輕鬆了。
這場課堂教學改革風暴刮起來後,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渡口小學的黃義老師實施EEPO教改一年後,他的班級成績位列年級第一、籃球比賽獲年級第一,有學生獲得柳州市書畫比賽三等獎。有家長致電他說:“孩子這次竟考了100分,是我從沒想過的,而且性格變得開朗了,在家也更聽話了,感謝老師!”
據統計,實施EEPO一年後,柳邕四小學生語文科及格率提高了30.6%,數學科及格率提高了49.21%,英語及格率提高了20.24%。革新二小實驗班級數學優秀率提高76.2%,D等率降爲0;語文優秀率提高35.7%,D等率降爲0。
“柳州市近十年來一直在推動課改,但最近一兩年推進的速度明顯加快,外來子弟們帶來的既是壓力也是動力。”柳南區教研室主任石德海表示,EEPO課改實驗項目推廣後,外來務工人員子弟在語言表達、綜合能力方面有了提高,特別是控低率方面效果明顯。他們行爲習慣的改變將幫助他們適應今後在城市的生活,爲將來成爲高素質的新柳州人打下良好基礎。(龐王霞記者謝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