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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在一次領導談話後,45歲的陳景雲成為一名『改非』乾部(由領導崗位調整為非領導崗位),正式加入到當地『吃空餉』的大軍中。與其他享受這一特殊『待遇』的基層乾部有所不同,陳就此開始了他長達7年的『自首』之路。『這些年我「詐騙」了國家20多萬元錢』,『我希望上級能針對我的問題,依法依紀先從我查起。處理零陵區一百多個單位、770多人的「吃空餉」問題』。針對陳景雲自檢的『罪行』,當地遲遲沒有做出『處理』。
6月17日,湖南省人民政府門戶網站發布《中共湖南省委關於巡視整改情況的通報》。該通報顯示,『針對巡視組反映的「吃空餉」的問題,湖南對全省各級各部門「吃空餉」問題開展全面清理,加大清退和查處力度』。該通報還披露,在這次整改中衡陽市清理出『吃空餉』人員1325名,追繳資金約3680萬元。這讓距衡陽130公裡外的陳景雲又一次堅定了『自首』的決心。
在此前的5月22日上午,陳景雲曾前往永州零陵區信訪局,要求按照相關法律和法規,處理包括他本人在內的所有財政『吃空餉』人員。三天後,區人事局在回應中:『要求在編不在崗人員限期返崗。對限期不到崗的,按規定辦理相關辭退、解聘手續。』
『改非』乾部的實名舉報
直到多年以後,陳仍能一字一句地復述出2007年9月1日永州零陵區委組織部長與他就『改非』問題的所有談話內容。
『你的表現是非常優秀的,工作成績是非常突出的,大家反映是非常好的,家庭情況是非常特殊的,45歲後免職的「政策」是區委制定的,』這樣評價他。『談話自始至終語氣都很平和,態度誠懇,但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陳景雲回憶。
此前陳是七裡店辦事處紀委書記兼人大聯絡組組長、街道辦事處黨組成員。按照零陵區委當時的規定:鄉鎮辦事處班子成員(除黨政正職外)超過45歲(女同志超過43歲),區局機關副職超過48歲、正職超過50歲的一律改為主任科員。『我們這裡的土政策是,像我這樣曾擔任過領導職務的人「改非」後就不用上班了,新來的領導也不願意在單位看到你。不過回家後全額發放工資和各項福利。個別「改非」乾部的待遇還會再提高一級。某些被上級認為有能力的,還有機會轉到國企去擔任一段時間的領導,』陳景雲對北京青年報記者如是說。
他回憶,其實在45歲前曾有領導暗示他可以有『機會』昇任為鄉鎮一把手。 『我這個人不跑不送,「機會」也就轉瞬即逝。』在組織部長找陳景雲談話後不久,區委副書記金和群與七裡店街道辦事處書記又找他談過一次話。『他們勸我,你退下來了也好!擔任人大(街道)聯絡組長也沒多少權力,區裡面也商量了一下,今天是區委書記派我們來的,准備派你去一個公司擔任一把手,配公車,有財政開支權,還有補助獎金等等……』事情很快發生了轉變。按陳景雲的說法,在『改非』後,他曾給永州市領導寫過兩封實名舉報信,檢舉零陵區存在的大量用人腐敗問題。『我當時的親身體驗是,我們基層的乾部隊伍太亂了,以前我匿名舉報過一些事。比如某些領導非法安排自己的子女就業,「改非」過程中制造大批乾部「吃空餉」,還有重用提拔「帶病」乾部等等。那回我是下決心想揭下零陵官場「吃空餉」的蓋子,用了實名。沒想到信最後還是被轉回到了區裡。』
這次信訪給陳景雲帶來很多改變。當年獲得的優秀共產黨員稱號被取消,在同僚眼中陳成了難纏的上訪者。回家賦閑後,陳景雲繼續上網舉報當地有關『吃空餉』的問題。不過區裡還是給了他一些特殊的待遇。『比如安排我掛靠了一家區屬企業。其實就是不用工作每年也可從企業領取一萬元的「補助」。如果我中午去,還可以在那吃一頓免費的午餐。』陳景雲告訴北青報記者,類似這樣的安排在零陵區很普遍,『當時許多像我一樣退下來的人都在享受著這種待遇。有些手握實權的領導還會多掛靠幾個公司,每年光領取的『補助』就有幾萬甚至十幾萬元。』陳景雲說,他也曾多次向領導提出不再拿這樣的『補助』,卻沒有得到同意。『直至最近兩年,在中央整頓的壓力下,區裡纔停發了公司的這份「補助」』。
『級別最高的上訪者』
中等身材的陳景雲,第一眼看上去既不像官也不像是訪民,而他自稱是零陵區目前行政級別最高(正科級)的上訪者。實際上作為體制內的一員,他的『上訪』十分克制。『一般我會將舉報內容發到紅網上,或者是給上級機關寫信舉報。』陳景雲很少像其他的永州訪民一樣拿著厚厚的材料往返於省城或北京告狀。他自己對此的解釋是,『那樣就無法照料患病的兒子了』。
身份上的這種錯位感源於這名53歲中年男人的復雜經歷。1978年,陳景雲高中畢業後,回到富家橋鎮天神觀村,曾擔任生產隊長,隨後乾過一陣民辦教師。1980年冬,中越形勢吃緊,陳景雲和很多永州的年輕人一樣,入伍到廣西的邊防部隊參戰。由於有文化,新兵訓練結束後,他成為營部的一名通訊員。1981年5月,陳景雲參加了著名的法卡山戰役,這段經歷讓他永生難忘。『山都被炸禿了,隨便抓一把土裡面就有彈片』。『白天躲在貓耳洞裡,晚上要輪流站崗放哨,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在摸哨時把你乾掉』。多年以後陳景雲回顧起這些經歷,會後悔為何沒能犧牲在紅色的木棉花下。
退伍後,陳景雲由於在部隊入了黨,又立有三等功,當上了本村的村長。1988年,通過招考陳成為何仙觀鄉林業乾事,由此進入國家乾部的行列。在隨後的二十年,陳景雲先後擔任副鄉長、宣傳委員、鄉鎮組織部長,兩次擔任過鎮人大主席,三次擔任過紀委書記和黨委副書記,還被選為區黨代表和人大代表。
『那年代風清氣正,我是地地道道在苦水裡泡大的農民兒子。沒有任何關系,沒有送任何錢財也能走出大山,走進軍營,走上工作崗位,這完全是黨培養的結果。』陳景雲後來這麼總結自己的這段成長史。
生活中也有不幸發生。1989年夏天,陳景雲的4歲兒子陳順斌被蚊子叮咬後發燒不止,在家治10多天後纔將孩子送到醫院住院。當時陳正在偏遠的山上護林,由於信息傳遞不暢,等他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孩子已經昏迷了十多天。『小東西只有心跳,沒知覺。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出院後,孩子的神志一直不太清楚。』陳景雲記得,兒子陳順斌小時候摸起地上的石頭和屎就往嘴裡放,『還經常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1991年,妻子撇下父子倆只身跑到深圳。陳景雲只得把6歲的兒子丟給年邁的父母照看,自己則回到偏遠的農村繼續工作。5年後,妻子回家告訴陳景雲:自己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家,並且還給人生了孩子,『回來就是辦離婚手續的』。
2005年,陳景雲帶著已經20歲的兒子去湖南省腦科醫院治療。醫院確診陳順斌患有難治性癲癇、腦器質性精神障礙、乙型腦炎後遺癥、左腎重度水腫等多種重癥,屬一級殘疾。醫生建議回當地醫院繼續治療。此前,長大的陳順斌經常突然發病打人,有六名村民曾被他打傷。
2006年,陳景雲再婚,新婚妻子也從鄉下林業站調到了區林業局。不過按照當地『改非』政策,沒能當上鄉鎮一把手的陳景雲要在第二年退下來。
精神病院的拒收
再婚兩年後,陳景雲與妻子新添一女。此後,陳順斌被送往永州市精神病醫院住院治療。陳景雲的這段日子過得相對平靜,他也暫時放棄了對『吃空餉』的舉報。不過由於長子陳順斌的問題,第二任妻子也很快開始冷落這對父子。住在妻子家的陳景雲最終被趕出了家門。
無奈之下,陳景雲搬進一套由辦事處為他尋找的保障性廉租房臨時安身。此前這套房子的主人因癌癥死在房間裡。在這,陳景雲又開始專注於上訪舉報有關當地乾部『吃空餉』的問題。
走進在陳景雲的這處住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霉味道。咳嗽不斷的陳景雲告訴北青報記者:『趕到雨季,牆上都是水,淨是綠毛。』在陳家的屋角處堆著高高的各種書籍、報紙和雜志。三臺電風扇中兩臺已經報廢。『這全是陳順斌發病時打爛的,』陳景雲指著旁邊的兒子說。在這處大約五六平米的『客廳』內,沙發、桌子和空地上堆滿了雜物,兩張桌子上最明顯的兩堆東西,分別是給陳景雲和兒子每天要服用的各種藥物。
在陳景雲家外不遠處有一所小學和兩所幼兒園。陳景雲的兒子犯病時會瘋狂追打附近的居民和學生。今年1月初,鄰居們開始聯名寫信,要求由政府出面解決問題:『要麼馬上送陳景雲的兒子去相關醫院救治,要麼想辦法讓陳景雲馬上搬家。』陳景雲認為,從2013年4月以後市精神病醫院不再接受其子入院治療,與他多年來的舉報行為有關。芝山醫院的任院長告訴北青報記者,陳順斌主要是癲癇和智能障礙,屬於繼發性的精神病,不屬於按規定需強制住院的人,『因此拒收其子入院完全合理合法』。對此陳景雲提出,『陳順斌是六種重度精神病人之一,而且已發生過多起傷害事件,根據《精神衛生法》就應當實施住院治療。』
北青報記者從永州市零陵區公安局110警官處了解到,這些年來因為陳順斌打人出警已成了家常便飯。一個姓張的警官表示,僅這一年多以來他們接到的報警和出警的記錄就有不下20次。最近的一次發生在6月6日晚上,當時陳順斌突然拿刀砍向陳景雲,最終110和派出所來了兩車人纔將其制服。讓陳景雲最為擔心的是,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我有心髒病、腦動脈硬化,說不定哪天我一走,孩子這樣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零陵區七裡店辦事處書記楊宏偉告訴北青報記者,『其實我們真的很想解決陳景雲孩子的問題,市裡、區裡也開過幾次協調會。去年辦事處還派過兩個人與陳景雲一道去北京給孩子看病,前後的幾萬元開銷全由辦事處出的。』
對於陳景雲的上訪,楊宏偉認為,其實他的訴求只有兩點。『一是解決孩子入院問題,二是解決住房問題』。『這幾年每年都幫助他家二三萬元錢,也給他的孩子辦了「低保」,逢年過節也都要到他家去過問。』書記楊宏偉說。
信訪乾部的上訪路
組織上的這些『關懷』沒能讓陳景雲放棄上訪舉報『吃空餉』的行為。事實上,處理上訪問題對於陳景雲來說也並不陌生。在富家橋鎮和七裡店辦事處擔任副書記的三四年裡,陳所主管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信訪』。由於這項工作表現突出,陳景雲曾獲得『信訪工作先進個人』的稱號。楊宏偉告訴北青報記者,他對陳景雲的總體評價是,『品質好,工作主動,很有能力』。
陳景雲回憶,當時他在管理信訪問題時,處理最多的就是征地拆遷。『2000年以後,有越來越多的開發商來零陵搞開發。政府則成立很多對應的公司為他們服務。很多領導們直接掛在這些公司裡,有事時幫助處理問題,同時也領著一份薪水』。陳景雲認為,處理基層信訪工作主要應采取『談心、溝通和家訪』的方式,『但沒想到有一天等我遇到這個事時怎麼就這麼難!』
去年春節,陳景雲家門外貼著的對聯和毛主席像也被人莫名撕掉。4月17日下午,他走在空闊的大街上,一輛摩托車迎面朝他撞來。陳勉強躲開後,卻遭到了騎摩托車的兩名年輕人無緣無故的拳打腳踢。事後,兩青年騎著沒有號牌的摩托車逃跑。警方至今仍未找到打人者是誰。
此後,陳景雲的上訪願望越來越強烈。2013年7月9日,陳第一次來到省城長沙上訪。他印象裡,在長沙一位姓李的截訪人員警告『再鬧零陵區委就要抓你坐牢』。他所在的零陵區七裡店辦事處的楊書記則打來電話勸『有什麼問題,可以回區裡解決』。
陳景雲告訴北青報記者,去年8月20日,零陵區委一位領導帶著區紀委副書記、監察局局長等10多人來找他談話,希望他不要再去上訪。在這次談話中陳景雲又一次提到了零陵區將大批50多歲、40多歲甚至30多歲的領導乾部退下來,不上班,財政吃空餉的問題。他特別強調在這些『吃空餉』的人中也包括他本人。『我說,這麼多人吃空餉,按照《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公務員管理條例》這都是應該被處理的,為什麼沒有人管?』陳景雲記得,『當時在座的一位領導向他舉了區交通局一位30多歲的乾部「改非」後「吃空餉」沒怨言的例子』,『他那意思就是讓我學習他唄』。最終雙方談得不歡而散。
今年4月,陳景雲發現《永州日報》開始公告各單位的『吃空餉』人員名單。『僅報紙上公告的零陵區9個單位就有184人長期在編不在崗,這還不包括像我這樣長期財政「吃空餉」人員』。陳景雲告訴北青報記者,他從區有關部門打聽到,全零陵區100多個單位,長期不上班財政吃空餉的人員至少有770餘人,而每年這項財政損失就有2000多萬元。對於這組數字,北青報記者曾找到零陵區的有關主管部門,但未得到任何回應。
5月23日,陳景雲再次來到零陵區信訪局自首『吃空餉』問題。第二天,將他將一篇名為《零陵區吃空餉乾部舉報乾部領錢不上班問題》的舉報信傳到紅網『百姓呼聲』欄目。
三天後,零陵區人事局作出回復。回復稱『區委辦、區政府辦下發《關於清理機關事業單位在編不在崗人員的通知》,要求在編不在崗人員限期返崗。對限期不到崗的,按規定辦理相關辭退、解聘手續。今後,出現在編人員離崗情況的,由單位及時作出處理,並按程序上報。否則,追究單位主要領導和相關人員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