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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簡介
向陽花,藏名『仁青卓瑪』,1963年12月24日出生,西藏那曲地區人。西藏自治區歌舞團一級舞蹈編導,西藏文聯舞蹈家協會副主席,西藏電視臺邦錦梅朵少兒藝術團藝術顧問。
藏文化不是狹隘和保守的,而是寬容的,藏族人祈禱都是以萬物為主,(祈禱)全世界和平為主,眾生無災無難,之後纔輪到家人,最後纔輪到自己。
藝術家連時代變化都不懂,怎麼成為藝術家?通過創作展現時代變遷是藝術家的責任。
向陽花說,她是個孤獨的人,如果有下輩子,她願做一塊山上的石頭,任何風吹雨淋都能承受。
從西藏那曲孔瑪鄉跳到中央民族學院,從西藏高遠遼闊的牧區跳到歐洲美洲,52歲的藏北牧區女子向陽花一輩子以舞為生,舞蹈引領她走過絢爛繁華,從演員到編導,一轉身已近40年。
酒紅色的頭發,頭上那根『證明我還活著』的彩色辮子(藏族習俗),色彩鮮艷的布質耳環,左手腕繞滿佛珠,用自己做的那曲酸奶和牛肉招待客人,最愛用『一塌糊涂』來表達『非常、很』的意思,如果不是她自己說她是個孤獨的人,你一定覺得,她的活潑開朗是天生的。
在近40年的職業生涯中,向陽花跳過編過的舞蹈獲獎無數,但她『不爭』的人生哲學更耐人尋味:『我習慣了是我的總是我的,早晚是,我可能繞很大的圈子纔能得到,而人家是不用繞圈的,所謂帶傘的和沒帶傘的小孩兒,我是屬於沒帶傘的小孩兒,沒什麼保護,靠自己。』
師恩
壓腿可以跳到國外去
『他第一個說「舞蹈是這麼壓腿的」,第二個說「給你教德語」』,52歲的向陽花現在還念念不忘年少時遇到的那位從外交部來援藏的牛老師,他讓她知道了一個道理,『壓腿跳舞是可以跳到內地,甚至跳到國外去的。』
在和援藏老師發生交集前,向陽花和做獸醫的父親、放牧的母親生活在藏北高原那曲地區比如縣的廣闊牧區。那裡平均海拔4500米,向陽花的童年是在雪山環繞的高原丘陵和峽谷之間度過的。
她記得,『奶奶不管是放牛還是擠奶時都背著我,擠奶的聲音和奶奶哼唱的古老牧歌給了我音樂的啟蒙,黑色的牛毛帳篷是我的生命。』而母親總向向陽花講述她兩三歲時的趣事———抱著她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她便當著親戚的面手舞足蹈。
小時候的向陽花幾乎獲得身邊所有人的喜愛,一名漢族鄰居甚至希望以家裡的男孩換她做女兒,但被她父母拒絕。最終這名醫生叔叔為她起了個漢族名字———『向陽花』,從此這個名字便伴隨她一生,而她的本名『仁青卓瑪』更多時成了藏族親人對她的稱呼。
1973年,因為在牧區做獸醫的父親工作調動,向陽花和家人從比如縣搬到孔瑪鄉,年僅11歲的向陽花在孔瑪鄉過了一年撿牛糞、不上學的日子後,父母覺得這樣下去只會讓孩子前途渺茫,於是送她在那曲中學『掛了個號』。從此,向陽花便從小學生『糊裡糊涂』插班成了初中生,擅長舞蹈的她進了學校舞蹈隊。
在那裡,她遇到了改變她人生軌跡的第一位啟蒙老師。
『中學的老師都是來自國家頂級部門的』,新華社的馬老師、專門拍舞蹈劇照的沈老師、教唱『大紅棗兒』會跳舞的吳老師……而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位既懂武術又懂德語的外交部的牛老師。
盡管身材嬌小,但向陽花繼承了『能說便能唱、能走便能舞』的藏族基因。她記得,那位擅長武術的牛老師對她說,『壓腿就是練舞蹈了』。
上世紀90年代,當向陽花在西藏地區因跳舞而小有名氣,在一般人看來『已經成功』時,她想和牛老師分享這個喜悅,一尋便是幾年。最終打聽到消息時,老師已逝。而他曾經說過的『壓腿跳舞甚至可以跳到國外去』的話,也成了向陽花後來人生軌跡的注腳。
求學
毛主席逝世哭得一塌糊涂
在那曲中學上了三個月的學,中央民族學院來藏招生,向陽花是當年那曲中學被招進北京讀書的四個學生之一。從此,她與那些沒出過藏北的牧區女孩的命運截然不同。
在中央民族學院,向陽花知道了原來中國有那麼多少數民族,『視野開闊』是必然的。那一段求學時光,她有著許多關於『貧窮』的深刻印象———日常吃的是大白菜、窩窩頭,一周難得有米飯饅頭吃;1976年唐山大地震拉痢疾痛苦難堪,沒錢買新褲子就反轉來回穿;交通不便、路費昂貴四年也沒有回過家;3分錢的紅果冰棍和5分錢的巧克力冰棍已經是非常誘人的零食……
從1975年到1979年,進京讀書的四年裡,向陽花的照片上過一次《人民日報》。照片中,她低著頭,左胸別著一朵小白花,雙眉緊蹙,臉容哀傷。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上課時老師突然說,出了一件大事,說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逝世了,老師都在哭』,她說,後來她和同學們來到天安門廣場悼念毛主席,『我是發自內心的,哭得一塌糊涂』,而當時她和同學哭泣悼念毛澤東的鏡頭被《人民日報》的記者拍了下來。
對領袖的感情,也來自家人的言傳身教。『我父母都是毛主席救出來的嘛,媽媽也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她。』
向陽花說,2013年侄兒去四川當兵,過年時,部隊要去母親家中拍照,把照片發給侄兒看,『媽媽想了半天,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拿毛主席的照片』,向陽花說自己當時『笑得一塌糊涂,肚子都疼了』。但母親告訴她,『我今天的幸福日子,包括你們的,都是毛主席給的。』
不爭
爺爺教她的人生哲學
如果說牛老師點燃了向陽花舞蹈人生的星星之火,教會她持之以恆的則是爺爺。『不爭』,是爺爺教給向陽花最重要的人生哲學。
1979年,向陽花從中央民族學院音樂舞蹈系畢業,被分到西藏自治區歌舞團,呆了半年之後,『那曲文工團說是他們培養我的,必須要回到地方去』。
向陽花流著眼淚從拉薩回到那曲。蓄著長辮白發的爺爺對她說,『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千萬不要去爭』,爺爺說,一切都是天注定的,『這個地方(額頭)每個人都已經刻好了字的。』16歲的向陽花當時相信自己的額頭確實已經刻好『命運的安排』。
不過,1982年,向陽花還是『爭』了一回。
那時,20歲的她跳了個獨舞《悔恨》。講的是一名婦女抱著生病的孩子,不是去醫院求醫而是磕長頭希望得到『保佑』治好病,最終孩子死亡,母親悔恨不已的故事。
那時,嚴格的編導老師常常讓練舞的向陽花『單手1000個、右踢腿1000個、左踢腿1000個』,對她進行魔鬼訓練。最終,演出很成功,而她由於太投入,甚至抱著『孩子』流眼淚而忘記謝幕。《悔恨》在當年西藏6區1市的全區舞蹈比賽中獲得一等獎。
後來,向陽花卻被告知,《悔恨》要上交給區裡,作為西藏代表參加全國舞蹈比賽的節目,但舞蹈演員不是她。
節目選上了人卻沒選上,她覺得極不公平,和父親一同到當時的領導丹增書記那裡『討公道』,『假如有文件說各地區的演員不能夠參加全國舞蹈比賽的話,給我看一下我就認命了。要不,我不服氣,我也不交節目』,話未講完她已經『哭得一塌糊涂』。
最後的結果是,書記幫忙『討公道』,但是節目和人都沒有資格參加當年的全國舞蹈比賽。
此後的職業生涯中,向陽花更多的時候是『不爭』,『工作的時候讓他們爭吧,我讓、我撤、我離遠,但是我自己的事業我絕對會做』。
『我習慣了是我的總是我的,早晚是,我可能繞很大的圈子纔能得到,而人家是不用繞圈的,所謂帶傘的和沒帶傘的小孩兒,我是屬於沒帶傘的小孩兒,沒什麼保護,靠自己』。
回那曲文工團當舞蹈演員的向陽花『重新啟航』再回自治區歌舞團擔任舞蹈編導時,已是27年之後(2006年)的事情了。
藏謎
善是非常難懂的學問
跳了一輩子舞,向陽花覺得『最爽的一次』是《藏謎》,她認為那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作品』。
2007年到2008年間,《藏謎》在全國26個省市區巡演50多場,這是一出以藏族老阿媽朝聖路上所見所聞為主線,串起藏族生活、民俗、宗教儀式等場景的大型舞臺劇,總編導是楊麗萍和容中爾甲。
漫天飄雪,披著破舊大衣的藏族老阿媽畢恭畢敬在朝聖之路上磕長頭,陪伴她的是一只黑頭白身的四歲山羊『叉叉』。尚未到達聖城,她已倒下,白度母現身,引領她走向輪回,人世間的軀體被四只『禿鷲』一撕而散,脫下藏袍、身穿一身白衣的『靈魂』緩緩從地面昇上天空。每次演到『靈魂昇天』的場景,向陽花總是淚流不止,以至於容中爾甲要向她下『禁哭令』,但她仍情難自已。
舞臺劇上演前,父親去世,向陽花忍受悲傷,尚未過『七七四十九天』守靈期,母親便叮囑她『痛苦自己埋下來,不要半途而廢,應該對組織和編導老師有個交代』。於是,她便離家繼續排練。『(演到)最後輪回,靈魂往上走的時候,我就想起我的父親,我希望我父親投胎到一個好的地方,沒有煩惱,平平安安乾乾淨淨,父親很善良』。
在《藏謎》裡,向陽花不僅是舞蹈演員,還是她自己。她的信仰是藏傳佛教,她相信因果輪回,相信善的力量,而《藏謎》恰如其分地闡釋了她所理解的藏族文化———『善良、寬容、智慧,相互交流』。所以她說『演得很爽』,因為『這是我的生活』。
向陽花說她所理解的信仰就是心善,『善這個文化是極其難做到的,好寫,但你做的時候特別難,對我自己來講,這是非常難懂的一個學問』。她自己身體力行的則是,與她相伴一年的『叉叉(《藏謎》中的小山羊)』去世時,她到寺廟裡找僧人念經超度。
《藏謎》中還有一幕,當老阿媽往朝聖路上磕長頭,橋斷了,一群年輕小伙子用背搭成『人橋』,讓老阿媽一直磕過去。在向陽花看來,這是藏族文化中關於『善』的另一個象征性鏡頭。
她說,藏文化不是狹隘和保守的,而是寬容的,『藏族人祈禱都是以萬物為主,(祈禱)全世界和平為主,眾生無災無難,之後纔輪到家人,最後纔輪到自己』。
舞臺之下,觀眾也產生強烈共鳴。2007年《藏謎》在成都首演,謝幕之時,一個女孩獻了一串佛珠給淚眼婆娑的向陽花,安慰她:『奶奶,沒事的,你不要哭了。』
眼界
『連時代都不懂,怎麼當藝術家?』
『我不喜歡跟別人的腳印走,傳統那些(舞蹈)已經是老百姓幾代幾代弄出來的,很熟了,我再打我的名字,我好意思嗎?』也許就是這種不願隨大流的倔?勁兒,讓向陽花的舞蹈作品屢有創新。
2013年,向陽花跳過一個關於西藏貴族禮儀的舞蹈《諧薩》(意為『敬語』)。『西藏禮儀文化是非常精致的,從頭發絲到腳趾甲,每個部分都有對應的禮儀用語』,她舉例,西藏女孩與客人對視的眼神,餘光不會看到對方眼睛以上,這是一種含蓄的表達。
向陽花並非出身貴族,來自那曲牧區的她為了揣摩藏族禮儀的精髓,到大昭寺觀察轉經的拉薩人,甚至模仿他們見面和告別時的語言手勢等,還請教了許多師友,將她理解到的『諧薩』糅進舞蹈語言當中。
向陽花說,『藏族的一些禮儀盡管可能是發源於貴族,但整個藏族禮儀是屬於全中國和全世界的一種文化,這個藝術很漂亮所以啟發我,我想用舞蹈來傳承發揚精致的西藏禮儀文化,而這種文化是全世界都可以享受的』,她笑稱自己不是『牧區舞蹈家』,而是『藏族舞蹈家』。
編《諧薩》,她覺得精致的藏族禮儀可以展現藏族女孩之美,含蓄智慧低調而單純乾淨,『你看藏族女孩的眼神很乾淨吧』;編《手機》,源自她在拉薩街頭看見穿著藏裝戴著禮帽的拉薩女孩從腰間掏出手機,身體直挺,藏裙靠近臀部貼身皺褶搖擺徐行,『超帥,妖艷得不得了』。作為舞蹈藝術家,她認為有責任去展現這些時代迅速變化的象征與印記。
和後來更具『時代感』的作品相比,向陽花早期的一些作品更多來自於牧區的生活經驗。
比如《春女》中首創的捂嘴———舞者左手用寬大袖口捂嘴,身體後仰,右手向兩邊擺動,腰下90度,下腰時兩肩前後甩動,這象征了牧區自然環境惡劣艱苦,袖口捂嘴可擋刺骨寒風。比如《霍姆斯斯》中的掩面———舞者右手搭在左肩上,右臂呈三角形擋住臉的下半部,只露出兩只眼睛,同時左手托住右臂,手臂逐漸打開,露出整個臉部和身體,展現牧區女孩從含蓄害羞到活潑熱情的轉變。
舞蹈這個載體,塑造了向陽花的人生軌跡,也開闊了她的眼界,一如小時候那位外交部牛老師說的『壓腿可以跳到國外去』,向陽花曾經出訪過德國、奧地利、荷蘭、尼泊爾等國家。當然,皆因舞蹈之名。
向陽花談到她創作的舞蹈《手機》時說,『藝術家連時代變化都不懂,怎麼成為藝術家?你身邊都在發生變化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能去做一點呢』,她認為,通過創作展現時代變遷是藝術家的責任。
生死
下輩子輪回做石頭
『人生吧,高興也就是幾秒鍾的高興,不是嗎?大多數時候是痛苦的,為了工作痛苦得一塌糊涂』,向陽花說,下輩子輪回,她願意做山上的石頭,不怕風吹雨淋,什麼都能承受,反正不想做人,人生太苦。
熱愛舞蹈的向陽花身高只有1.60米,對於舞者來說,這是個天然劣勢,『手這麼短,個子這麼矮,跳獨舞的話遠看就像個小孩,根本壓不住臺』,她甚至跟身材修長的妹妹開過玩笑,『我們倆能換個個子嗎?』
多年以前,向陽花曾被評價『啊,那個人,她不行,太矮了』,『對我來說這是個打擊,是個痛苦』。她只能用勤奮來彌補,『人家要奮斗4個小時,我起碼要奮斗10個小時』,她說,做山上的石頭最棒,什麼都能承受,不會痛苦,『有時候我給老公說,假如我變成石頭,如果輪回投胎做人的話,你肯定有一次休息的那個地方,坐的地方,那個石頭絕對是我。』
去年,向陽花已退休,她覺得職業上沒有遺憾,『只要活著就能做很多事情』,現在,她擔任西藏電視臺邦錦梅朵少兒藝術團舞蹈顧問。她說,現在可以重新做一些東西,『退休的狀態是冷漠』,其實她想表達的是『冷靜』,冷靜地理解和創造藝術,而非頭腦發熱亂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