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國學』?大概很難給它下一個准確的定義。說它是中國傳統文化與學術,應該沒錯,但好像寬了點;說它是研究經、史、子、集等的學問,好像也沒錯,又覺窄了點。不過,一說『國學』,大家望文生義,各自心目中的理解,大致也八九不離十。那就讓它只可意會,不必言傳了吧。生為中國人而重視『國學』,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自上世紀中葉以後,『國學』之少有人問津亦久矣。乃至上世紀80年代以後,復有學者重新予以關注,且又重新啟用『國學』這一舊概念,慢慢又熱鬧了起來。及至近日,借助主流媒體的強大覆蓋力與出版機構的推波助瀾,以『史』與『子』為主要內容的大講用,幾有席卷之勢。有人稱之為『國學熱』,我也感到『熱度』不低,卻不能歡欣鼓舞,反而疑竇叢生。
『國學』有必要搞得這麼熱嗎?我國是個文明古國,久遠的歷史使我們的人民似乎天生有一種懷舊情結。懷舊是一種對歷史的戀情,它是孕育愛國情懷的胚胎。五千年文明史,是我們民族的寶貴財富。作為一個中國人當然要珍惜這筆財富。然而,作為一個當代中國人,又要清醒地認識到,這筆財富又可能成為沈重的包袱。尤其是精神遺產,無論曾經何等輝煌,都是一定時代的產物。就說偉大如孔子吧,他的思想且不說誕生之時的原生態就有的局限,就說經過漫長的封建社會的浸染,它在歷史上所起到的作用,豈是那麼容易說清楚的?今天還有人在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也不想一想,舊中國早就有了一部《論語》,也早就有人『獨尊儒術』,可有誰真正把天下治好了?尤其到了封建社會末期,統治階級把儒家思想作為壓制革命維持統治的工具,所以革命者纔會高呼『打倒孔家店』!即使我們作為『事後諸葛亮』,可以批評當年的先驅們一棍子打死孔子的做法有點過激,但是無論如何不應該再重開『孔家店』吧!
是的,我們應該尊重歷史。所以今天不妨大講這個皇帝那個皇帝,這個『子』那個『子』,可是,『五四』那一段我們『自己』的歷史不是更應該講一講嗎?
其實,我想說的是,『國學』基本上是屬於思想史、哲學史、訓詁學等學科的研究范疇,應該是比較深奧的學問。通過專門家的研究,可以從中總結歷史的經驗與教訓,可以作為思想資料為我們的創新思維服務,而主要不是直接用來作為廣大民眾進行思想道德教育的教科書。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現在講孝敬老人,固然與儒家講的『孝』有聯系,但『孝悌』在儒家思想體系中的真正意義,絕非孝敬老人那麼單純。否則就讀不懂巴金小說《家》中高覺新的悲劇,更不會理解魯迅為什麼對『二十四孝』那麼深惡痛絕。所以我們在進行傳統道德教育時,大可不必打出什麼『國學』的大旗。中華民族的優良品德,本來就產生於民間,或許不那麼深邃,卻更加質朴,更加純粹,這也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且更適合於大眾的接受。硬要把『國學』扯進來,固然顯得高深了,但反而會把原來比較簡單的事情搞復雜。
我無意貶低『國學』,更不反對研究『國學』,只是認為『國學』非常復雜,就讓專家們去研究吧。他們有了科學的研究成果,當然也可以做一些普及工作。普及當然要具有生動性,但學術畢竟不是藝術,其前提是科學性。寫戲可以『戲說』,講堂上不僅不能戲說,一味『趣說』也未必是很好的講風。我們總也應該培養我們的觀眾,尤其是年輕人,能夠靜下心來,耐心聽聽淺近而嚴肅的學術報告。
我還有一點不太理解的是,某些媒體的『講堂』之類,怎麼會一窩蜂地鑽到故紙堆中?講歷史,講子書,這沒有錯。可是一旦形成一股潮流,就要問一個為什麼了。在當今各種現代科學知識如此飛速發展的時代,難道你們認為我們的大眾最應該知道的就是這些經、史、子、集之類嗎?媒體不是很重視導向性嗎?請問我們現在精神文明建設中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夏康達,1940年生於上海,1959年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天津師范大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原天津師大中文系主任、學報主編,現任天津師大津沽學院文學系主任。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文藝評論。主要著作:《文學藝術新術語辭典》、《二十世紀國外中國文學研究》、《夏康達文學評論自選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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