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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青在夜色裡跌跌撞撞地行走。她走到埠頭口的時候,看到了那盞昏黃的路燈。路燈裝在一堵灰白牆壁的一面,燈罩下有許多不怕春寒的小蟲子在飛舞,像是趕集的樣子。花青就倚在那面牆上,她的手指頭觸到了牆上那些不平的坑坑窪窪,她的身體有了牆壁傳達過來的涼意。有一條烏篷很輕快地從河面上飛過,一個影子一樣閃過去。船工在唱著一曲蓮花落,船工大概喝了一點酒,他的舌頭有些大了,所以他的唱詞就顯得有些含混不清。花青的眼淚不再流了,那些殘留著的淚痕,乾乾地在她的臉上,繃緊了皮膚。
花青後來站到了那木樁邊,她忽然覺得這根黑色的丑陋的木樁有了某種生命。它的一頭紮地裡連接著東浦小鎮的地氣,另一頭向天空中捅去,像要捅破一些什麼似的。花青的手就輕輕拍打著木樁,木樁發出了沈悶的撲撲聲。花青看到了水裡的影子,水裡站著一個女人,水裡的女人在水波裡晃動著,有些虛幻。花青後來向水裡的女人擺了擺手,她順著青石板街走著。街上很冷清,一溜店鋪已經上了排門,有一些店鋪還亮著燭光。花青就借著暗暗的燭光和青石板淡淡的光走路偶爾會碰到幾個鎮子上的人,他們會專注地看著夜裡游蕩著的女人。走過去了,他們仍然回頭。他們著一個身材嬌好的女人的背影,而產生著許多遐想。
花青一直走著,她的目光再次昇了起來,她又感到額頭的眼睛像長了翅膀似的騰空。在東浦的上空,有夜鳥淒涼的回聲,有著一些明明滅滅的燈火。花青看到一個長街上獨行的女人女人穿著月白色的小襖,穿著一條長長的直褲,穿著一雙綿軟的緞面繡花布鞋。女人走到了一家酒作坊的門口,女人讓看門的打開門,女人走了進去。
女人在那堆著壇子的空曠之站了很久,她摸摸這只壇,又摸摸那只壇。那是一種可怕的靜,壇們像一群精靈一樣,睜著眼看著這個走夜的女人。女人開始哼起小曲,她哼那著叫《夜來香》的小曲,又哼起了從留聲機裡聽來的一點也不好聽的《櫻花之戀》。她的聲音並不很大,卻有些尖細,有些尖細之中沒有缺失的溫潤。女聲就在夜裡穿行,摸著夜的顏色穿行。浮在半空中的目光笑了一下,它從半空中跌落下來,又跌回到花青身上。花青在一只壇了上坐下來,她想象著白天裡酒作坊那種熱鬧的場面,那讓人心動的號子聲。而現在酒作坊是她一個人的。那些壇子,那些七石缸,那些色澤醇厚的酒,都是她一個人的。她開始尋找新酒,她果然找到了一臺木頭做的壓榨機。壓榨機身上涂著紅漆,站在夜色裡像一匹馬一樣。不過花青看不到這匹身上的紅,她只看到一個黑漆漆的影子。壓榨機旁邊是一缸沒有煎過的新酒,月光流了下來,流進了缸裡,就像是一缸的月光酒一樣。花青想,不如喝了這月光吧。花青的頭就俯了下去。一不小心,花青嗆了一個酸鼻。
花青喝的是那種澀澀的新酒,有煎過,酒就不顯老不入味,是很難喝的。花青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她只知道身邊是趕也趕不走的一群月光。月光胡亂地把銀色隨意地拋灑了一地。花青抬頭望著月亮,她開始輕輕地笑起來。她向酒作的門口走去,她一路走一路輕笑著,她抑止不住地笑。看門人看著這個三姨太的遠去,看門人也笑了,看門人清楚地聽到了花青打出的一串酒嗝。
花青沿著河沿走著,走到河埠頭的時候,她停了下來。一個船工橕著烏蓬從埠頭經過。花青叫住了他,花青說喂你停下來,你載我一程。船工說,載你去哪裡。花青說,到哪裡就算哪裡。船靠了過來,花青上了船,花青鑽進了艙裡。船工手搖著櫓,腳踩著櫓,嘰嘰嘎嘎的音裡,船已經躥出去很遠。花青看到了艙裡晃蕩著的一盞油燈,油燈舉著一星點的火,把花青的半個身影照得明明滅滅的。船工的聲音傳了過來,顯得很遙遠很不真實。他的意思是要多給一些錢,夜裡橕船辛苦。花青說,給你加倍,給你加倍總行了吧。花青剛說完,酒勁就上來了,身子慢慢軟下去,她躺到在艙裡的一張草席上。
船工的身邊放著一只酒碗,還放著一只盛著茴香豆大碗。船工總是抽空騰出一只手來,喝一口酒,扔幾粒茴香豆進嘴巴。花青說我也要喝酒,我要和你一起喝酒。這時候傳來了唱戲的聲音,不遠處的燈火突然亮了起來。花青看到了一個水上戲臺,戲臺上點著松明,戲臺下聚攏了許多烏篷。花青說,你靠過去,你靠過去。
臺上唱的是折子戲。那些戲子已經不再年輕了,她們的嗓音也不是很好,她們是在春天的夜裡賺點錢糊口。花青讓船泊在了臺子的正前方,她看到戲子們在演著一個個古代的故事,戲子們總是把那些古代的故事一次地重演著。花青聽了一段《梁山伯與祝英臺》,聽了一段《西廂記》,聽了一段《紅樓夢》,聽了一段《孔雀東南飛》,還聽了段《漢宮怨》。花青看到那個小生,一下子變成了梁山伯一下變成了張生,一下子又變成了賈寶玉,一下子又變成了焦仲卿,再一下子,變成了漢武帝。月光在雲層裡出來了,又進去了,又出來了,又進去了。月光扭扭捏捏的進去出來,時光就過去了很多。花青想,做一個戲子也是很好的事,做一個戲子可以演那麼多角色。這候花青就想到了筱蘭花,她想筱蘭花在臺上唱戲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扮相俊美,不然的話,宋祥東又怎麼會看得上她。花青在想著這些時候,還不停地往嘴裡灌著酒,不停地住嘴裡扔著茴香豆。花青的身子有些歪歪扭扭了,船工說,你不要再喝了。花青說,我付你酒錢的,你為什麼不讓我喝。花青終於醉到在船上,她看到一條又一條的烏篷散去了,看到戲臺上的松明燈在嗶嗶??響了幾下以後,滅了。那些臺上的纔子佳人,也打著哈欠,在打完哈欠後,突然消失了。戲臺安靜下來,安靜的戲臺前只泊著一條船,船上叉手叉腳躺著一個叫花青的女人。
船又泊了很久。船工終於操起了櫓,烏篷載著個四仰八叉睡著的女人。女人已經醉了,是那種醉成一團泥爛醉。烏篷在離宋家不遠的船埠頭停了下來,船工不敢離開,他也在船艙裡縮成一個團打起了呼嚕。天快亮的時候,下起了零星的小雨。花青是被雨淋醒的,她睜開眼睛,就有許多雨水流進她的眼睛裡。這時候,她看到了一個睡著了的船工;看到了兩個橕油紙傘,急急地向埠頭走來的人,一個是段,一個是太太;看到了自己的身上,半蓋著一床從艙裡拖來的草席。她想動一下,卻感到身子骨脹痛。她又動了一下,身子骨又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昨天被筱蘭花的一頓罵,想起了自己迷迷糊糊地闖進夜間的酒作坊,喝了許多還沒有煎過的酒,想起了自己坐著烏篷看了好幾場夜戲,還在烏篷上喝下了許多酒,然後,就是一個黎明的來臨,一場雨的來。花青哭了起來,她抽抽答答地哭,她不知道為什麼哭但是她還是哭了。在的哭聲中,天色越來越亮堂,她看到從段四叫醒了船工,在他的手心裡塞著錢。船工咧開嘴笑了,花青看到他的嘴裡露出黃黑的牙齒。她還看到太太手裡拿著的一件狗皮大衣,狗皮大衣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很快就把花青給包裹了起來。然後,一頂黃色的油紙傘就到了頭頂。她笑了一下,溫柔地看著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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