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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3月28號起,劉曉琳已經快三個月沒休息了。
這位阜陽市人民醫院的大夫,是阜陽腸道病毒EV71感染事件的最早警覺者和第一個上報者,記者們都說她是『阜陽的鍾南山』。
『我哪裡是什麼鍾南山,人家是科學家。我只是個小地方的兒科醫生。』
上報病情的時候,劉曉琳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早給自己找好了臺階:『萬一不是EV71,是普通肺炎的話,那人家頂多說我醫術不高明。我本來就是個基層的小醫生,怕什麼呢。』
機智型大夫從醫院到劉曉琳家,走路只需要三分鍾。
劉曉琳身穿白大褂,裡面配以黑色圓領衫。她皮膚白皙,略施淡妝,脖子上乳白色的珍珠項鏈是她全身唯一的首飾。在這個稍顯粗放的皖北城市,劉曉琳顯得低調而精致。
家裡現在就她一個人——丈夫常年在離阜陽120公裡之外的亳州市氣象局工作,兒子也在外地上大學。今年五一節,兒子本想回來呆兩天,被她堅決制止了,『我那會兒正忙,哪有工夫照顧他。』劉曉琳說。
屋子裡空蕩蕩的,因為剛剛裝修完,家具都暫時送到樓下鄰居家放著。廚房的櫃子裡擱著幾包方便面,這讓我和同行的電視記者很詫異——講究飲食健康的醫生們一般很鄙視這種食品。
『哎呀,沒辦法啦。』劉曉琳說。『我還屯了些速凍水餃呢,忙的時候顧不上做飯,只好吃這些。再說我一個人在家做半天,給自己吃,有什麼意思?補充一下能量就行啦。』
劉曉琳現在是媒體的大紅人,醫院那邊還有另一撥記者正在等著她接受訪談。
劉曉琳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畢業生。從1982年蚌埠醫學院畢業,劉曉琳在阜陽市人民醫院乾了26年。
在阜陽市人民醫院,劉曉琳是個機智型大夫。
1999年,一個名叫張志強的孩子在突然昏迷後被送到醫院不停抽搐,生命垂危。根據患兒的臨床表現,醫生高度懷疑其為意外中毒,但家長不能提供毒物接觸史,無法確診。劉曉琳對患者進行了洗胃,但胃液的毒物鑒定結果要半天後纔能出來。患兒病情不允許等待,緊急之下,劉曉琳讓家長從市場上買來一只活雞,把洗胃抽取的胃液喂小雞,小雞很快抽搐死亡,證明中毒診斷成立。後來經鑒定,毒物為毒鼠強。經過4個小時的透析治療,患兒轉危為安,患兒全家感動地向劉曉琳跪地叩謝。
捅出劣質奶粉『按理說,我跟你們這些媒體打交道也挺長時間了,』劉曉琳指的是2004年她上阜陽電視臺做節目,告誡民眾不要購買劣質奶粉。『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會不會又要說我們阜陽的壞話。』
2003年9月,劉曉琳在整理病例時發現,這一年幼兒營養不良發病率明顯高於往年。她就問患者家長小孩吃的是什麼奶粉。『他們說大多數在五六塊錢一袋,當時商店裡稍稍知名一點的牌子都在十二塊錢以上。我又問他們一個月吃多少,家長說有七八袋,量是足的,那麼就可能在質上有問題。』劉曉琳動員家長去化驗奶粉的成分,不過這個化驗費要200多塊錢,這對並不富裕的農村家庭而言是個大數目。
後來,來了個劉曉琳同事的朋友,帶來一個孩子,也是營養不良。因為是熟人,劉曉琳說服了他去給奶粉做了化驗,結果讓劉曉琳大吃一驚。
『蛋白質含量只有2%,按照國家規定,最起碼在12%以上,連米粉的營養價值都沒有。當時大家在一起討論,非常氣憤。你要是假煙假酒騙騙成年人就算了,乾嘛要來害孩子啊?怎麼能黑心到這個份上。』劉曉琳說。
劉曉琳覺得劣質奶粉的情況很嚴重,就去當地電視臺做了一期節目,告訴老百姓,不要因為貪圖便宜上當受騙。不久,當地有關部門在抽查後公布了在阜陽市場上銷售的57種劣質奶粉名單。此後半年,阜陽市風平浪靜,營養不良的孩子明顯減少。劉曉琳挺高興,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好景不長,到第二年的2月,營養不良的嬰幼兒又多了起來。『畢竟生產廠家不在阜陽,我們阜陽是受害的地方,他們通過各種渠道又進到這裡。』劉曉琳說,『《中國消費者報》的記者過來采訪,當時我們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們問什麼我們就說什麼。這件事情就被炒出來,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劣質奶粉很快受到了嚴厲的打擊。不過,這次媒體風暴的焦點最終卻轉移到對阜陽市政府的質疑上,一些輿論指責阜陽市政府不作為,包括市長在內的一批官員受到了行政記大過或撤職的處分。
『我覺得這對阜陽不公,因為阜陽最早發現了奶粉的質量問題,而且阜陽公布了劣質奶粉的黑名單,為全國人民做了一件好事。後來呢,媒體一炒,大家都來指責阜陽的領導和主管部門,真正制造奶粉的外地廠家、銷售商們倒沒人過問。作為一個阜陽人,我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麼。』
劉曉琳的丈夫認為妻子給阜陽人臉上抹黑了。『總歸都是阜陽人,對自己的家鄉還是有感情的。他說我把阜陽弄得雞飛狗跳,說我的方式不正確——在向媒體宣傳之前,應該先有個書面文字向領導反映一下。我現在想起來,可能方式確實不是很恰當吧,應該逐級匯報,讓政府采取措施。可是當時我的初衷,不是想讓阜陽不好的呀??』劉曉琳嘟囔著,提起這事她還有點小委屈。
最早報告異常病情『奶粉事件』讓劉曉琳出了名,不過阜陽人似乎也並沒有怪罪於她。這一年,她還被市委、市政府評為『三八』紅旗手,年終又被醫院評為『優秀共產黨員』。
2008年3月28日下午,醫院病癥監護室住進兩個孩子。『開始的癥狀都是咳嗽和發燒,口吐白沫,血腥的泡沫。』劉曉琳給患者做了心電圖,發現沒有心肌損壞的表現。『我准備拍個片子,這時孩子就口吐血腥的泡沫,然後心髒就停了。緊接著就是緊張的搶救,大概一個小時,孩子就死了。』
這讓劉曉琳覺得很失敗,『我當了20多年的醫生,也救了不少重病,肺炎是兒科常見的疾病,兒科治肺炎還是有一定經驗的。但竟然在我手上死了兩個肺炎,真是想不明白。』
有位死者家長很激動,因為他的孩子從發病到死亡不到24個小時,在醫院搶救纔兩個小時。他認為是醫院治死了他的孩子。費了很大力氣,劉曉琳纔把他勸回去了。
劉曉琳把兩個人的病例資料拿到一起,又找出前一天因相同癥狀而去世的另一個孩子的資料,發現三者都出現右心衰竭。劉曉琳開始懷疑之前『肺炎』的判斷。
『常規的肺炎是右心衰竭,也沒有水腫、口吐紅色泡沫這些癥狀。我當時懷疑是出現了什麼病毒變種。』劉曉琳想到了SARS和禽流感。
劉曉琳馬上打電話向醫院院長匯報,此時已是3月29日凌晨。早上6點鍾,懮心忡忡的劉曉琳又打電話給疾控中心主任。兩個小時後,市疾控中心專家到醫院采集到了標本。
一夜沒合眼的劉曉琳剛回到家,早飯還沒吃完,就接到醫院電話說又一個孩子沒了——同樣的癥狀。
當晚,阜陽市衛生局組織全市兒科專家會診,分析病因,『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都認為可能是病毒感染。但究竟是哪一種病毒並沒有確定。』衛生局決定將情況上報給安徽省衛生廳。
會議開完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劉曉琳回家了。『沒一會兒護士又打電話給我說,劉主任不妙,又來了一個,挺危險的。我說怎麼搞的,3天5個,你不緊張嗎?我就回去了,也沒有搶救過來。3天之內,5個孩子沒有了。』
『作為醫生,我們總是希望把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但是拉不回來??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往下倒。』劉曉琳非常無奈。
3月31日,省衛生廳派專家來到阜陽,『但那兩天沒有出現相似病例,他們就回去了。』劉曉琳嘆息說。三天後,剛滿五個月的張曼麗被送到阜陽市人民醫院。幾個小時後,她死了。
第二天,省疾控中心的專家再次來到阜陽。這時,張曼麗的外婆告訴劉曉琳:按照當地的風俗,未滿周歲的孩子夭折,說明這孩子是個『討債鬼』,遺體不能帶回家。她詢問劉曉琳能否捐出孩子的遺體。
劉曉琳又悲又喜。悲的是第六個孩子因為同樣的病因死去,喜的是終於有人願意捐出遺體,這樣就可以進行采樣化驗。之前的幾位家長,都拒絕向醫院捐獻孩子的遺體。
最終孩子的父親在遺體捐獻書上簽了字。張曼麗的遺體被專人送到了中國疾控中心病毒所。
在很多患者信息缺失的情況下,病毒所的專家們開始了檢定。阜陽市衛生部門在之後采集到了更多標本,並送到國家疾控中心。4月23日下午,在5個死亡病例的標本中間,專家檢測到了腸道病毒EV71的核酸,並經過測序證實。另外,從21個僅僅表現在只是手、口、足這些部位出現皮疹的輕型病人身上,也檢測到了EV71病毒的核酸。
夜裡23:00,衛生部專家組最終確定,導致傳染病的病因就是EV71病毒,由它引起的手足口病,在此前的2 8天裡已經導致十幾個孩子在阜陽死亡。
『我不是政府發言人』很多人都在質疑阜陽市政府沒有及時公開疫情,導致太多患者得不到治療。截至5月14日,由EV71病毒引起的手足口病在安徽造成22名兒童死亡。
『我感覺在病因沒查清之前,是不應該向公眾匯報的,』劉曉琳說,『因為這樣會引起社會恐慌。如果傳出去的話,孩子跑出去,就把病毒帶到其他地方去了。』
劉曉琳被記者盤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為什麼不能早一點公布疫情?
『我也知道社會各界對此有很多疑問,甚至對醫療部門的工作態度產生質疑,這只能說他們不了解情況。』劉曉琳說。
『病因確定不了,意味著你不知道是哪種感染。病毒感染抗病毒,細菌感染抗細菌。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對癥下藥。』劉曉琳說,手足口病並不是一種很難治的病,但這些發病兒童大部分來自『留守家庭』,父母在外打工,把孩子交給老人,而老人大都沒掌握太多衛生常識,常常會引起孩子感染疫病並造成病情延誤。
有人評論說,劉曉琳充當了阜陽市政府新聞發言人的角色。
『「政府發言人」的稱呼不適合我,作為一線的醫務工作者,你們來了我只是回答你以及社會所關注的問題,這樣會對社會起到穩定的作用,還能以此來消除群眾對疫病的誤解而引起的恐慌。』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劉曉琳表情嚴肅,她努力尋找一些在她看來更為准確的詞語,來應對在她看來『不懷好意』的媒體。
4月26日到阜陽檢查、指導工作的國家衛生部部長陳竺評價劉曉琳:『一個好的臨床醫生,會在碰到一個不尋常或者是教科書上沒有很好描述的,至少是她本人在醫學實踐中從來沒有遇到過得非常特殊的情況,她能夠產生警覺,她能夠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病例,而且她有報告意識,這個是最最重要的。』
(責任編輯:江大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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