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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國華的戶口本上只有自己一頁。 |
德慶縣高良鎮江南村大都塘村小組的『越南新娘』與其子女們。 |
上世紀90年代到中國以打工為名謀生的越南女大都已結婚生子,這個群體至今沒有官方統計數字
她們的子女是學齡兒童,也是『三非』人口,而就業、昇學等問題讓她們懮心忡忡
子女獲得戶籍的前提是她們原則上要被遣返回國
『不知道怎麼辦,讀兩年書回來做農民。』除去中國境內『三非』(非國籍、非公民、非人口)人員身份,14歲的莫水燕跟她的同學看不出任何差別,而她流利的普通話讓小學校長都艷羡不已。
但她知道自己的特殊身份,因為母親陳紅文是『從越南過來的』。
陳紅文還清晰地記得,十幾年前她們進入中國時的那條河流。狠心砸下200元人民幣,混在『有證件』的生意人中間,艄公便將他們擺渡到廣西南部的東興市,再由東興散布於兩廣地區的某些縣市。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越南籍的『陳紅文們』,或者家境貧寒,衣食無著;或者年齡漸大,尚未成家。她們以打工為名,來到中國謀生,最後大都嫁到廣東西部山區。
這個群體,至今沒有官方統計數字。在廣東省肇慶市德慶縣高良鎮,僅在大同村,記者就發現十幾名越南女子。『在德慶縣將近有100名。』多名知情村民稱,在羅定、郁南和封開等靠近廣西的縣市,人數可能更多。
一封匿名求援信件
2009年12月,一封投寄到南方農村報的匿名信,將這個群體的生存狀況公之於眾。書信落款是,一個知情人代筆。字跡工整的書信中,『知情人』言辭懇切地寫到——
他們是一群學齡兒童和學齡前兒童,現在和同齡兒童一起在學校讀書,或將進入學校讀書,但父母為他們的前途和未來多了一份特別的懮心——這是一群報不上戶口的黑戶籍兒童。沒有合法身份證件,真不知道他們今後繼續昇學、就業該怎麼辦。
嫁到中國的越南女子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後,能夠面對現實,在家裡安居,和丈夫一起撫養子女。像這樣的越南女子,據估計,在德慶就有近百人,其他縣市更多。
她們中有些人雖然曾經一次或多次回越南探親,但仍未能取得合法的婚姻證明。大部分越南女子一年辛勤勞動,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日常開支,部分人的丈夫年齡較大,有的甚至已喪失了勞動能力。
『我們早已融入中國』
越南歷史上的戰亂造成男女比例約為3:5,許多姑娘願意外嫁他國。
越南當地甚至有專門的『養媽』,在鄉下找些貌美、想遠嫁的姑娘,集中統一培訓儀表、修養,然後專門介紹給外國男子。在十幾年前,她們遠嫁的目的地之一是中國,不過是以打工的名義前來。於是,這個群體從貧窮的山區,移位到能吃飽穿暖的『富庶之地』——盡管這裡也是連綿的大山。
阮金紅,現年35歲,1999年隨遠嫁到中國的堂姐到中國打工,經人介紹後嫁給了德慶縣高良鎮大同村村民徐進源。『只給了介紹人300塊的利市。』說起這段姻緣,兩鬢染白的徐進源仍止不住憨笑:『當時30歲了,家裡窮,找不到媳婦,急啊。』
1月29日,慵懶的陽光照進徐進源圍閉的庭院,徐父晃動著斑白的山羊須,守著兩個孫女和7歲的小孫子,怡然自得地曬著太陽。聽聞記者到訪,徐進源特意從地裡趕回來,滿臉掛著微笑——今年結著碩果的沙糖橘,讓他們一家釋緩了一年的耕作疲憊。
『如果不是她嫁過來,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徐父說,兒子在而立之年娶到阮金紅,這是徐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記者在徐家采訪時,高良鎮江南村的陳紅文也在場,她笑聲清脆而爽朗。她用流利的粵語說:『那時候我又黑又瘦,已經30歲了,在越南根本找不到老公。』1995年,在中國做了兩年宰雞的本行後,她嫁給了43歲的江南村民莫洪芬。來中國剛半年,陳紅文就能用地道的粵西方言,跟顧客講價。現在,58歲的丈夫莫洪芬一人留在江南村大都塘村小組,守著幾畝稻田。而為人活絡的陳紅文,沿襲了在越南河內老家經商的思路,帶著女兒莫水燕搬到高良鎮上,繼續做宰賣雞的生意。
高良鎮江南村治保主任梁樹林說,該村曾迎接了10位越南女子,除了2個嫌棄『丈夫家』過於貧窮而跑掉外,其餘的都在村裡生了孩子,並安心地相夫教子。在高良鎮另外一個2000人的村莊——大同村,村委會副主任談詠告訴記者,十五六位越南新娘在此安家,約二十個『黑戶』孩子到了學齡階段。
『我們早融入中國了,這裡就是家。』當莫水燕撒嬌著央求母親,用越南語說一句『我愛你』時,陳紅文思索半天纔緩緩吐出,之後,笑聲依舊清脆爽朗。
莫水燕從來沒有跟母親回過越南,『不知道是什麼樣子,沒有概念。』
可享糧補合作醫療
遠嫁的越南女子得到了村鎮等基層組織的默認,但要想從政策上『扶正』,則顯得困難重重。她們最大的擔懮是,子女戶籍問題及其派生的遷徙、就業、昇學等問題無法解決。
阮金紅家裡,一面牆上掛著毛主席的畫像,相鄰的一面則被各類獎狀糊滿。雖然是『三非』兒童,村裡還是默許了阮金紅三個孩子受教育的權利。『村裡出了一個證明,中小學對他們一視同仁,跟村裡其他孩子沒有任何區別。』大同村委會副主任談詠說。
『他們接受義務教育是免費的。』莫水燕的校長李偉耿說,除了領不到嚴格『按戶口來』的困難家庭助學金,『三非』兒童在義務教育階段與他人並無二致。
在德慶縣,『一視同仁』還延伸到了其他方面。去年,阮金紅和孩子們同樣分到了國家下撥的種糧補貼。『合作醫療、養老保險都可以買,村裡不會區別對待。』大同村委會副主任談詠說。
子女入戶幾無可能
1995年,高良鎮江南村村民莫國華退伍轉業時,已是大齡青年。『沒有姻緣嘛,所以纔花錢討越南媳婦。』現在,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2007年,他帶著接生婆手寫的出生證明和村委會蓋上的大紅印章,到縣公安局為兒子莫振煌上戶口。
『公安局說沒有這個政策啊。』莫國華年輕時曾試圖跳出農門,未能如願。『孩子沒有戶口,可能連我都比不上,起碼我出去過,見過世面。』莫國華低頭猛吸了一口煙,然後用力地吐出來,幽幽地說:『難道老莫家世世代代都要做黑戶嗎?』
阮金紅的三個孩子讀書個個拔尖,孩子們優異的學習成績是徐進源和阮金紅辛勤勞作的動力。但戶籍問題像不斷收緊的緊箍咒,讓徐進源頭疼不已。『考上大學卻上不了,孩子會不會怨我一輩子?』
江南村羅陽小學校長李偉耿這樣表述『三非』兒童的境況:父母給了他們生命,但政策卻很難給他們『名分』。
按照婚姻法規定,取得戶籍需要如下手續:越南新娘回國開具婚姻狀況證明,具備國家機關頒發的身份及戶籍證明,要有護照和來華簽證,子女具備中國醫院的出生證明。
現實情形是,對於粵西山區的家庭來說,上述每個證件,他們都難以拿到。莫國華的妻子黃欣嫁過來15年,從來沒有回過家,連聯系方式都沒有。『回去一趟要花很多錢,要是我有能力辦到這麼多證明,就不需要娶越南新娘了。』莫國華說。
『在民政部門登記中,中越跨國婚姻,一個都沒有。』德慶縣民政局社會事務股股長何桂來說。
德慶縣公安局一位負責人記得,幾年前他們曾就這個問題請示過省裡。當時省有關部門回復了指導性意見:如有出生證明可以辦理入戶。但前提有三個:父親強烈要求孩子留在國內,且不違反計生政策;父親要證明與入戶孩子間的父子關系,要驗DNA;最後一條是,原則上對越南新娘遣返回國。
『操作性不強。』德慶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春榮也感到頭疼,他知道在貧窮的粵西,每一個前提的實現都幾無可能。『地方政府也想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又不能違反國家政策,我們有行政許可法啊。』
當記者問阮金紅是否擔心被遣返回國時,她扭頭看著院子,健談的她開始沈默。許久,她撇撇嘴說:『我都來了十幾年了。』一直到記者離開這個偏僻的山村,阮金紅仍對這句提問耿耿於懷,沒有再跟記者說一句話,連道別都沒有。
而日漸長大的『三非』兒童,卻在期待著與『黑戶』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