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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郁:對深層次的東西印象最深刻。
莫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應該是蘇聯的『紅色經典』了。他們的『紅色經典『比我們的水平高。我十幾歲時到我姥姥家,看過我舅舅的一套連環畫,是《靜靜的頓河》的電影版。淺藍色那種。看不夠啊,每年去都要找出來看一遍。印象非常深刻。
我讀魯迅比較早,要感謝我大哥。他上大學後,讀中學時全部的教材都放在家裡。我沒書可看,只好看他的教材。當時中學課本選了很多魯迅的作品,小說有《故事新編》裡的《鑄劍》,雜文有《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我最喜歡《鑄劍》,喜歡它的古怪。
孫郁:很多人都喜歡《鑄劍》,那裡有魯迅的現代意識和很多重新組合的方式。
莫言:我覺得《鑄劍》裡面包含了現代小說的所有因素,黑色幽默、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等等都有。1988年我讀那個北師大與作協合辦的研究生班,老師要交作業,我就寫了讀《鑄劍》的感受,題目是《月光如水照緇衣》。《鑄劍》裡的黑衣人給我留下了特別深的印象。我將其與魯迅聯系在一起,覺得那就是魯迅精神的寫照,他超越了憤怒,極度的絕望。他厭惡敵人,更厭惡自己。他同情弱者,更同情所謂的強者。一個連自己都厭惡的人,纔能真正做到無所畏懼。真正的復仇未必是手刃仇敵,而是與仇者同歸於盡。睚眥必報,實際上是一種小人心態。當三個頭顱煮成一鍋湯後,誰是正義誰是非正義的,已經變得非常模糊。他們互相追逐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好人壞人的區別。這篇小說太豐富了,它所包含的東西,超過了那個時代的所有小說,我認為也超過了魯迅自己的其他小說。
孫郁:1912年,魯迅31歲剛來北京時,就翻譯了關於美術研究的文章,他關注到印象派等前衛的東西,後來一直在關注,在創作手法上也借鑒。
莫言:什麼是黑色幽默?我覺得魯迅的《故事新編》,特別是《鑄劍》這篇小說就是真正的黑色幽默,鑄劍的顏色就是黑色,你能從中讀出一種青銅的感覺來。
孫郁:魯迅的每一部作品都不重復,我感覺你的基本也是不重復的。
莫言:無法相提並論。我覺得魯迅的小說裡,最重要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有時候是反向思維。比如《采薇》裡面的伯夷、叔齊,到首陽山上來,不食周粟,大多數人把他們哥倆當賢士來歌頌,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薇也是周王的,那就只好餓死。這種轉折一下子就顯示出魯迅深刻的洞察力。
孫郁:魯迅還有一部分寫知識分子的作品,比如《孤獨者》、《在酒樓上》,這些你喜歡嗎?
莫言:蠻喜歡的,還有《傷逝》。
孫郁:劉恆的《虛證》似乎也受到《孤獨者》的影響。
莫言:那個魏連殳好像魯迅自己的寫照,特別是在精神氣質上。這類小說,比他的《祝福》、《藥》似乎更加深刻,用現在時髦的話語說,《藥》、《祝福》這類小說是『關注底層』的,而《孤獨者》、《傷逝》是關注自我的,是審視自己的內心的,有那麼點拷問靈魂的意思了。這樣的小說,太過沈痛,非有同樣的大悲大痛,難以盡解。
我少年時,還是喜歡閱讀《朝花夕拾》裡那些散文。《社戲》也適合少年讀,而且是出聲的朗誦。記得我上小學時的三年級語文課本上,節選了魯迅的《故鄉》,題名《少年閏土》,老師帶我們大聲朗誦,然後是背誦。眼前便出現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戴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盡力地刺去,那?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談到魯迅,只能用天纔來解釋。尤其是看了他的手稿之後。在如此短暫的創作生涯裡,寫了這麼多作品,還乾了那麼多了不起的事情,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孫郁:你注意到羅曼?羅蘭和紀德了嗎?魯迅翻譯了兩篇紀德的東西,追問這些人乾了什麼。
莫言:魯迅是站在世界文學的立場上來寫作的,當然他寫作時未必會想到『世界文學』這個概念。但對世界上的文學,第一,他相當關注;第二,他密切追蹤,翻譯,介紹。
孫郁:巴別爾是世界性作家,魯迅是中國第一個介紹巴別爾的人。我覺得魯迅的眼光太棒了。
莫言:這個眼光太了不起了。去年一家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騎兵軍》,我又讀了一遍,確實是好東西。退回去七十多年,魯迅就看過了我們今天還贊賞不止的東西。毫無疑問魯迅當時是站在世界文學的高地上,密切地關注,緊密地追蹤,非常地了解。魯迅當時就翻譯過尼采的《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我們是80年代改革開放之後,纔把尼采又一次介紹過來,大家纔知道什麼是酒神精神。另外,我1987年讀魯迅翻譯的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讀到後來我忘掉了廚川白村,我認為那就是魯迅的創作。什麼非有大苦悶不可能有天馬行空的大精神,非有天馬行空的大精神,不可能有大藝術……
孫郁:那就是魯迅的文字,文章翻譯得非常之美,魯迅完全以自己的風格翻譯出來的。
莫言:我認為思想也是魯迅的思想,或者說正暗合了魯迅的思想。我是把它當做魯迅的言論來讀的。
孫郁:其中對日本國民性的批判,魯迅覺得中國人也一樣。
莫言:魯迅對中國文化的把握是建立在深厚的學養之上。這要童子功,要從經史子集裡邊漚出來。後來他到日本留學,學醫學,學醫的人對人的認識與一般人不一樣。我覺得學醫的人,和學天文的人,似乎應該更超脫一些。學醫的人比一般人更明白人是怎麼一回事,學天文的人比一般的人更知道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是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
孫郁:周作人先講人是生物,然後纔講人。
莫言:魯迅對事物看得非常透徹,首先他明白人是一個動物,人的生命非常有限,他是學醫出身,眼光不一樣。他沒有那些神鬼迷信。他有科學頭腦。他從中國文化裡浸泡出來,知道中國文化的本質是什麼。真正的叛徒肯定是從內部出來的。他對中國文化的批評能夠一劍封喉,就在於他太了解中國文化,知道死穴、命門在何處。我們讀一點四書五經,知道一點皮毛,然後就敢來指點江山、說三道四、指手畫腳,那肯定說不到點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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