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如果有人問我,演戲、主持和收藏哪個重要?對這個問題,我可以肯定地回答:當然是收藏最重要。我已很多年不接主持的活兒,除非是收藏節目———需要說明的是,我辦收藏節目也是極偶然的。『接活兒』,我有雷打不動的原則,前提是喜歡。
2001年秋,江蘇衛視一個新開辦的收藏欄目請我去主持。當時,恰好該省某市有場拍賣,我是奔著其中一個乾隆紫檀炕桌去的。電視臺派人弄車幫我張羅,讓我特別過意不去。最後臺長還親自跟我聊這事,我就答應了。最後那張桌子沒拿到,卻收了一個電視欄目。當時我特想提出這欄目最好搬到北京來做,那邊好東西太少,不過癮。
事實也是如此,經常地,節目組如獲至寶地叫我去,我一看,不過如此。
記得有一次,我還和這家衛視請來的一位專家拍了桌子,因為那人的鑒定有誤,且這『有誤』的原因似乎不在『眼』,而在心!
一年多後恰逢『非典』,節目停了。
後來,當北京臺找到我,透露他們要辦此類節目的時候,我們一拍即合。
這個欄目是北京衛視2007年投入挺大的一個節目,名為《天下收藏》。和所有收藏欄目一樣,它請了專家、觀眾、持寶人三方辨寶、辯寶、估寶。不同的是,節目中多了一項砸『寶』。
關於這個環節,我更願意解釋為『護寶』。『真』是『寶』的前提,不去偽焉能存真?
一般情況是這樣,經過現場三位專家鑒定後,主持人故作閑庭信步地轉悠幾圈,追問幾句:『後悔嗎?退出還來得及。』
在簽了『生死文書』(就像過去比武一樣,簽了文書,就生死由命,再不能找後賬了)的持寶人咬牙點頭後,主持人突然出其不意地砸了其中的贗品,讓節目現場『噓』聲四起。
作為該節目的總策劃,我對設置這個環節的創意頗為自得。我認為,欄目的原則,也就是收藏的原則,去偽存真是第一步,是最要緊的。
節目只播了兩期,我再去古玩城,已經有店主戲言道:『王老師,帶了瓜棱大錘了嗎?』
對於不能砸的字畫等物,我也有招兒:用朱砂筆在上面畫鉤,就像閻王爺在生死簿上畫鉤勾人命似的,達到另一種強烈的視覺效果。
要問我為什麼采取如此極端的方式對待贗品,簡言之,就是恨啊!恨那些造假、販假者,同情進而警醒那些上當受騙的藏友們。這麼做,實在有些現實關懷在裡面。我在這行裡待久了,耳聞目睹太多太多窮其一生積蓄,買到的全是贗品的辛酸故事。這就讓我下決心,在節目中淡化人們最關心的價格因素,而是突出對瞎活(假貨)的鑒別與打擊。
《天下收藏》除了請故宮博物院等文博機構的專家,還特別找了拍賣公司的老總(如甘學軍先生)和國際知名的藝術品經紀人(如翟健民先生)及民間的大收藏家,讓這些處於收藏行當第一線的人來辨偽估價。說起來,體制內專家,他們更多負責對文物的考古研究、斷代,讓這些專家兼職鑒定、估價是很可笑的事,反而降低了他們的作用。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法學家們研究法學可以,但是斷案子,還得法官和律師們一起來。
節目辦了一年後,《天下收藏》的收視率已經很高了,比2007年剛辦的那年收視率提高了將近一倍,有人覺得這就可以了。我說不行,說不好聽的話:為了改也得改,每年一定要有新氣象。
2007年的模式是最後砸。後來我發現:統計收視率的時候,不僅有一個總的收視率,還有一個分分鍾的收視率,一分鍾一分鍾地統計。好多人就等最後『砸』那一下,而中間的過程就撂下了。有朋友告訴我,在我砸那一下的時候,連做飯的主婦們都撇下飯鍋回來看,看到底砸了沒。更有甚者,有的觀眾夫妻倆在家裡還賭,看哪個對,哪個不對。總而言之,這個環節是最受關注的,也是爭議最多的,就是看王剛砸沒砸,看持寶人有何反應……讓觀眾惦記著這個,這是最大的興奮點。而這個興奮點過於集中,又造成了收視率的不均勻。
我說這不行,得想轍。那一日在京廣大廈,我跟撰稿人卞亦文喝著咖啡想。驟然間,我猛地一拍大腿,幾乎嚷出聲來:有啦!把這個砸,一分為三,一把一利索!我讓你離不開,別都等攢到最後。
記者采訪我,談及《天下收藏》,大多由這一『砸』問起。我就說道,不同意砸的,我特理解。『挺好一個東西,什麼真的假的,假的怎麼了?也是一個很好的花瓶啊,怎麼給砸了,在家裡插花也不錯啊。』———這就是沒有收藏經歷的人的過於天真善良所致,凡是有收藏經歷的人都打過眼,打過眼的就對贗品恨得要命。
一件事不怕引起爭論,也許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爭論是好事。
不過,說句實在話,如果我要不砸,這個收視率肯定要降的,因此就必須有這麼一個懸念。要觸目驚心,驚的是什麼心?有一期節目我說:在《一件小事》裡面,魯迅先生說:榨出你皮袍下面的『小』來。這個『驚』,就是要驚出你內心的『貪』字來,你不貪,不想著得橫財,絕上不了當。
其實我也不例外。打過眼的,吃過藥的,全是因為『這個東西怎麼這麼便宜』!『故宮裡就一個,我手裡也有啦!哈哈!』你在竊喜,人家更是偷偷笑得肝兒顫。就如《水滸》上說的: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還有『井落在吊桶裡』呢。
舉目一看,絕大多數情況是『井落在吊桶裡』。這話怎講?
這就是一個不得不說的殘酷的真相:《天下收藏》曾分別在北京、沈陽、蘭州辦過三期特別節目,義務為廣大收藏愛好者鑒寶。贗品率竟然不謀而合,皆為百分之九十五左右,上下不差一個百分點,令人心寒哪!
看過節目的人都知道,有幾期我真是『趕盡殺絕』,每件都砸啊。
報名參加欄目的民間藏家,多到根本推不開門。報名多是好事,但是麻煩事也多:100個人手裡面的東西,能拿出一件真的,又能上得了臺面的,少之又少。總不能期期每件都砸,太沒有希望了。那怎麼辦?比如說你認識某個藏家,有真貨,便上門求助:『您去一趟行不行?』
藏家一般回絕:『我不整那個。』
編導沒辦法,就得墜著他:『幫幫忙了,要不然實在太慘了,給做一榜樣。』
『……行。』
做這個節目,主持人要擔很大的乾系,外行做還真有風險。因為三個藏寶人,座位便分作一、二、三號,但也可能上去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弄成了二、一、三號,或者三、二、一號了。你若也分不清楚青花、粉彩、斗彩、五彩的,一不留神,把真的給人砸了就慘啦。
這類懸事兒不是沒出過。有一期,輪到馬上要『宣判』第二件藏品時,我照例先抄起金槌,在一件五彩瓷瓶上來回晃悠著,驚得本主兒緊著拿手護著他的寶貝。而我不過是『虛晃一槍』而已,我心中有數,他那東西,一冒頭兒就看出來了:開門兒真!
晃悠了好一陣子,該宣布專家鑒定結果了,我往鑒定書上一搭眼,傻了!最後一行字,分明寫著:現代工藝品!按說該砸呀,可我明明看真哪!砸嘍?萬一是真的,得賠人家二十多萬呢!破財事小,『失節』事大!全國那麼多觀眾,藏龍臥虎啊,這要傳出去,甭多了,就一句:哈哈,王剛砸錯嘍,賠人家好幾十萬哪,專家和我臉往哪兒擱呀!
心裡一通兒亂,臉上倒沒顯出來,嘴巴也沒閑著,邊叨咕有關五彩的話題,邊往專家席那兒蹭,順手把鑒定書放到專家的眼前。從專家們驚愕的神情,我斷定是出岔子啦!果然,後臺一個負責傳遞鑒定書的,臉兒都白了,忙不迭地遞上另一張紙。原來那張是鑒定第三件藏品的,遞早了。而新的一張的鑒定結論果然是『真品』!多懸哪!後怕呀!
《天下收藏》第一期節目正式在北京電視臺播出後,我在第一時間接到了同道藏友、著名編劇鄒靜之的電話:『懸念設計得很好,像一出情節跌宕起伏的劇作,讓人想起了希區柯克。』
我就是要用『砸毀贗品』這一極端的表現方式,造成一種視覺上的衝擊力,給電視機前的觀眾們一種心靈上的震撼———贗品就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不過,如果我們僅僅將注意力集中在『最後一砸』上面,那就會失去節目中更多、更有價值的內容。比如,節目每一期的選題———究竟上什麼內容,其實背後凝結了整個策劃制作團隊太多的心血。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們做節目,不光把眼睛盯在『寶貝』上,我們還注重對寶貝的歷史背景和相關知識的介紹。通過對這種背景知識的逐漸掌握,個人的審美層次纔慢慢會出現質的飛躍。
比如說,說到成化斗彩,就讓人想起那個歷經磨難、喜歡一個比自己大近二十歲的女人的結巴皇帝來;說到宣德爐,就想起這個皇帝還喜歡斗蛐蛐,於是有了宣德促織罐;拿雍正年間的官窯瓷器跟他兒子的年代的官窯比起來,就能明顯地比較出後者繁復、縟麗有餘而精巧、靈雅遠遜。一言以蔽之,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帝個人的審美情趣,能起到同時代最大的放大效應。
舉個例子,2009年一期《天下收藏》,亮相的是『崇禎青花』。更確切說,應該是明代崇禎時期的民窯青花瓷器。在收藏界,最終將崇禎青花確立為一個收藏體系,形成一個概念,只有短短五十多年的歷史。
明代自從萬歷以後直到崇禎,是一個王朝的末世,內懮外患。盡管崇禎皇帝幾乎是中國歷朝歷代亡國之君中最勤奮的,史書上說他『宵衣旰食』啊,可仍然無力回天。崇禎在位時,曾頒布了一道詔書,命景德鎮所有官窯全部停止燒造瓷器,因為當時已經沒有閑心顧及藝術品了。但是,原來燒造官窯的那些工匠們也得吃飯,也得生活呀,於是乎,棄『官』而投『民』。
於是我們突然發現:原來處於王朝末世的崇禎年制的民窯瓷器這麼漂亮,透射出一種努力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掙紮與吶喊。
說到這塊兒,我想起了出演過的一部戲,叫《江山風雨情》,我飾演的是崇禎皇帝的內廷總管王承恩。這個人是明朝最後一個權閹,最後一個有權有勢、同時也是忠心耿耿的頭號宦官,最後他陪崇禎皇帝死在了煤山,就是今天的景山公園。
你看,當你了解了那段歷史,再來重新面對一件崇禎青花瓷器時,感覺肯定就會不一樣了。透過這樣的演藝經歷,我的收藏生活就顯得有血有肉,滿含情感了。這樣的精神樂趣,我想不是每個搞收藏的人都能享受到的。
經常地,我的收藏與演藝生涯是交叉的。在宣傳電視劇《玉碎》時,我在去天津的車上,還在遙控指揮藏友在日本大阪的一次拍賣會上的叫價。當時正在拍一件元代剔黑荷塘鴛鴦紋盤(我曾在大英博物館見到過類似的一只),因品相一般,不到300萬日元就落了錘,那纔是我心理價位的一半!那一刻,天津也到了,真個是:天津蘿卜———心兒裡美呀!
這種情形在我的生活中經常發生。說來也巧,拍賣分春秋兩季;拍戲也多半在這兩個時間段。這就難免撞架了。平時拍戲時我都關了手機,但如果那天有拍賣會,我若是急了,會在演戲時突然喊一嗓子:『停!』往往搞得周圍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接著我就躲一邊接電話,開始叫價。
記得有一次,為了一對兒乾隆檸檬黃地兒洋彩花卉碗,我在拍戲現場用手機競拍。沒幾番,對手就剩一個。我充滿信心勢在必得,對手也毫不氣餒步步進逼,兩人輪番叫價,又叫了10多口時,我扛不住了,與我心儀已久的寶貝兒失之交臂了。嘿,人外有人啊,我只好長嘆一聲『既生瑜,何生亮』!然後踏實演戲。
一旁的導演告訴我,王老師你剛纔喊那聲『停』時,嗓子都『劈』了。
不過,時間一長,大家都習慣了。
還有人評價我說,王剛搞收藏,除了『癡』的一面,還有『憤』的一面。說具體點,就是任何人不能在收藏上跟我打馬虎眼。
有一個以故宮運寶為題材的電視劇,男主角是文物專家,卻掂著一件粉彩瓶子說是青花罐子,於是我就評價說:『這是拎著一只花襪子說「這是誰的蘭呢帽子」,太離譜了。』
孰料影視作品中可樂的事情還多著呢———明代題材的電視劇裡,往往大大咧咧地擺著清代家具和粉彩瓶子;唐宋戲裡,則出現了對聯;明清民國倒是有對聯了,可一半以上又給弄反了,上下聯顛倒了。
看到這些場面,就不能不生氣。
還有一次,某個以古玩業為題材的電視劇為了宣傳,號稱借來的道具價值超1億元,其中一件是3000萬元的明成化斗彩雞缸杯,稍具古玩知識的人都知道這種宣傳把戲的荒謬。
而對於認真、較真兒、又識真的收藏者,我又尊重又敬佩,且願意與其交流探討,無論他地位高低、錢多錢少。有人老以為收藏一定是有錢人玩的,未必!經過幾年十幾年的淘換,終於將一套六十本的老版連環畫《三國演義》攢全了,那種欣喜,絕不亞於在國際大拍上一擲千金競得一件元青花大罐。這叫各得其所,各得其樂,又是殊途同歸———花著自己的錢,為我們這個民族守望著寶貴的文化遺產。
有媒體稱我是『收藏界最好的主持人,主持人裡最好的收藏家』。我明白這話裡有褒有貶;再有記者問我以為然否時,我便笑答;哈哈,然也,然也,精闢!准確!
把演藝跟收藏連在一起說,我肯定繞不過和珅了。演了和珅之後,我也有意收藏一些和此人有關的東西。我有兩個和珅的折子,其中一個賀乾隆喜得五世孫的賀折,還被我拿到電視上展示過。某次有拍賣公司老板打電話給我,說有個和珅的大卷軸書法,拍前買斷價15萬元,簡直是專門為我准備的。我當即表示:『乾隆的字纔3萬元,不要。』
結果,證明是我判斷失誤。在拍賣場上看到那幅字後頓足大悔———這幅字品相極好,最後以60多萬元的價格被一個企業家拿下。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只好自我安慰說:『他花那麼多錢買一貪官的字,有毛病吧?』
在朋友們眼裡,我是這種人:平時一雙十幾塊錢的襪子會讓我大呼心疼,可拍賣會一次喊價,能買1000打的襪子,卻眼也不眨。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拿藝術品投機的人,自己也幾乎是只進不出,頂多玩膩了,出手幾件,再換回一件更好的、往往也是價錢更大的。先去偽存真,後去粗取精,這也是收藏的一般規律。
我體會,收藏很像爬山,爬到一定高度,你會發現坡越來越陡,路越來越窄,而且永無止境,永遠到不了頂峰。其間不斷碰到的尷尬就是,品位提高了,錢跟不上,財力總是跟不上眼力。好在前輩早就撂下話了:過眼即擁有啊,聊以自慰。
擱以前,癡迷收藏會被人說是玩物喪志,而今沒這忌諱了。我甚至說過,玩物喪志是最高境界,只要你真進入一定狀態,那就是先賢說的舞之蹈之,渾然無我的境界。功利心,佛教上說的『有為法』,蕩然無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