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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又被數學試卷嚇醒了。夢見考數學,前所未有的簡單,我在夢裡想,總算把數學給補上來了,然後頭一回在數學考場上放松下來,睡著了。等醒來,已經快交卷,我作最後檢查一遍,突然發現試卷還有反面:空空蕩蕩,白得恐怖,我只做了一半!還有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答題卡。做題目根本不可能,巨無霸全在反面,每一題都可能耗掉我一輩子的時間。能得一分算一分,我決定涂答題卡,但是那答題卡的排兵布陣空前的深奧,我總是找不對順序,涂一個錯一個。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我的身體在夢裡發生了地震,我慌得胳膊不是胳膊手不是手,2B鉛筆總也拿不穩,筆尖落不到紙上。世界亂了,我絕望地醒了。我發現自己在床上,夜色藍黑,沒有試卷、答題卡和監考老師,中關村大街上徹夜不息的車聲提醒我現在已經是十五年後。我再次有了得救和再生之感,對時間充滿感激,然後睜著眼扳手指頭算,哦,再過幾天高考中的佼佼者就要走進大學校門了。
我的高考在十五年前,此後再沒摸過數學試卷,但是每年,我都會在夢裡走進考場,從來都是考數學,從來都是答不完題,從來都是在驚恐裡醒過來。搞不清楚為什麼。我數學的確不好,念書時我就將此科視為災難,但這世上可怕的事情數不勝數,而且歷時已久,我逃不過的為什麼偏偏就是這張紙呢。有一回見了個心理醫生朋友,聊我們畸形的教育,我順嘴說到這個持之以恆的惡夢。該朋友說,可憐的孩子,看被高考坑的,要不給你疏導一下?我回絕了。不僅僅因為我有點諱疾忌醫;也不僅僅因為這麼一說,讓我覺得自己很不健康;還因為,我想留著這惡夢,讓它每年提醒我那麼一兩次:自由的必要與來之不易。
這麼說好像很矯情。如果幾年前我遇到那心理醫生,我會迫不及待地被疏導,但現在我不願意。高考之後的很多年裡,我依然在不停地考試,念大學和研究生,取得各種需要的資格和證書。在中國,如果你沒有天賦異稟和歪門邪道,這是唯一算得上公平的實現自我的方式;但在實現的同時,你也在一步步地被某種東西所框范,比如所謂的體制、主流和走在康莊大道上的滾滾人流,你進入得越深,受制於它就越重——不僅是生活上,更重要的是思想上和精神上:你會發現,靠不著一個龐然大物你就會失重;離開了大隊人馬你就驚慌失措;在無人之境你開始不會思考;沒有路的地方你不敢隨便邁步。你怕錯,怕脫離和出局,怕被最先滅掉,怕別人都有的你最終不能得到;你得亦步亦趨,跟上體制、主流和潮水般的行人,然後變成了他們,直到我們看不見你在哪裡。我不知道當一個人消失的時候他是否會恐懼,反正我恐懼,尤其在我決定認真吃好文學這碗飯以後,我害怕自己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夠和所有人區別開來,有可供騰挪與創造的自由,能夠背離所有人和事獨立思考,往任何需要的地方伸出腳,向前走。
也因此,我更加厭煩考試,盡最大能力拒絕可能的考試,一旦不能拒絕,試前試後我都在忍不住厭惡和痛恨自己。它讓我想到一枚釘子不得不飛向巨大的磁鐵,從此,釘子沒了,只剩下鐵。高考之後至少有十年,先是七月,再是六月,舉世矚目的那幾天,我都會和考生一起緊張。盡管八竿子打不著,還是不由人。時光消磨,那幾天我不再緊張,但每年總是夢見答不完的數學卷。周公解夢上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的理解是,繼續夢見進考場,說明我仍有巨大的『釘子成鐵』的焦慮,磁鐵的陰影還在潛伏;如果哪一天我真能無視了磁鐵,釘子就是釘子,我的夢裡就不會再出現一張答不完的數學試卷了。所以現在,我還需要那張試卷,需要它反面空白得讓我握筆的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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