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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近影 |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是當代文學風光無限的最後一段好日子。文學擔當了社會進步的先驅與前鋒,訴說苦難、清理歷史、反思人性,文學承載著真理與希望,成為閱讀者的情感出口與精神出路。作家承襲了『社會良心』的傳統使命,試圖以文學『乾預生活』。刊物每有一部思想激進、構思新穎的作品發表,城鄉呼應眾相傳閱、一時『洛陽紙貴』。新時期十年,是一次罕見的文學狂歡,也是中國『百年孤獨』的近代史上,文學與社會成功『互動』的巔峰期,或可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互動』的典范。然而,風停雨過,那個時期的特殊使命一旦結束,『互動』迅速開始消退。自20世紀90年代始,中國逐漸步入商業時代,由於信息社會外部條件的改變、中國體制的種種局限、作家自身『動力』的不足、讀者興趣的多樣化——文學與社會的密切『互動』終是風光不再,呈現出另一番迷離錯雜的景象。
新世紀十年,從表象看,中國當代文學在數量和規模上並沒有縮減,每年仍然有上千部紙質長篇小說正式出版,暢銷小說排行榜受人關注,各種書展上的作家簽名活動、各類官方與民間的文學評獎活動、作品研討會持續不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的隊伍每年都在擴大,新銳作者的文學水准起點頗高,文壇依然眾說紛紜、眾聲喧嘩。
但與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狀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家們的積極『行動』,大多是作家的『自我運動』;紙質圖書進入流通渠道之後,流速大大緩慢甚至停滯『不動』,引發讀者強烈共鳴的幾率大大減低;文學與社會『互動』的環節,似乎在此開裂、脫扣了。
我們來看看『社會』那方面的情形:
在文學主流之外,青春文學刊物例如《最小說》等,擁有數量巨多的讀者『粉絲』,他們癡迷於小說中的人物和細節,為其歡笑哭泣寢食難安。閱讀者就像紙頁上的標點符號,與作品同生共死。他們排斥父母、拒絕老師及教科書上的說教,渴望從同代人的作品中獲取理解。每一本刊物或是新書出版,都像是舉辦一場盛大的PARTY。作者或是寫手,大多是潮流的追隨者,不再有居高臨下引領大眾的雄心,因此,青春的『互動』帶有更多的平等意味。
還有習慣被我們稱之為『網絡文學』的寫作。
中國也許是世界上互聯網擴散速度最快的國家,也是網絡文學最發達最火爆、寫手與受眾的數量最大的國家。以盛大文學公司為標志的各大文學網站,創造了規模化經營的成熟商業模式。文學網站各類懸疑、奇幻、穿越、推理,或是歷史、職場、愛情小說,以每天上億個漢字的總量上傳刷新。網上寫作的人數如此之多,中國幾乎已經成為一個『全民寫作』的國度。只要作品獲得相當的點擊量,網友們的感言與反饋、褒揚或貶斥——巨量的跟帖隨之而來。盡管大多數作品帶有取悅大眾的娛樂性,它們在被讀者貪婪地吞噬之後,又原封不動地被排泄出去。然而,網絡上人所擁有的言說自由,正在逐漸消解職業作家以往的權威性。最新的電子書產品,相當於一座規模宏大的圖書館,文本閱讀均可借助網絡下載完成。一部新作誕生後,可在第一時間裡在網上被公開評論或討論,每個人既是閱讀者也是寫作者。博客興起之後,很多著名的網絡作家,都有自己固定的讀者群,他們在博客上適時發布自己的新作消息和個人生活圖片、更新日記並回答網友的問題……互聯網時代,只要你願意,作者和讀者幾乎好像同室而居或是比鄰而居。讀者發現了自己喜愛的作品,會主動在網上轉貼;讀者甚至會建議作者,故事情節應當怎樣發展或改寫……
互聯網時代無情而徹底地打破了『文學』與『社會』之間的傳統溝壑,一個疆界模糊、相互融合的讀寫空間,已被整體『位移』。在漢語中,互聯網的『互』字,恰恰和『互動』的『互』是同一個字。這意味著,互聯網的普及,已經創造出一種全新的『互動』讀寫模式,它超越了我們以往的經驗,徹底更新了文學與社會原有的『互動』方式,形成了參與、質疑、解構、修正的新『氣場』。
綜上所述,這個全新的互動時代,大體以如下步驟運行:
作品與媒體的互動——商品經濟時代,報刊網絡的全媒體集結運作是互動的寬大平臺。出版機構以媒體的強力推介作為先頭部隊,控制話語權。誰率先佔領媒體的制高點,誰就能贏得讀者的眼球。
作品與市場的互動——媒體的預熱之後,文化市場以其敏銳的嗅覺迅速行動,建立在商業利益上的市場運作,以各種促銷手段推波助瀾,迎合並率領大眾口味,刺激讀者的購買欲望。
作品與讀者的互動——在媒體與市場之外,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讀者的口碑,那些口口相傳、不脛而走的新作,大多是被讀者所推動的。反饋通常以持續不斷的爭論出現,那些越是具有挑戰性的作品,讀者的意見越是趨於兩個極端。對作品的思想觀念和藝術審美價值,不同的讀者可持有截然對立的意見,這一點在網上表現得尤其激烈。一部書若是不能引發爭論,單向的躁動無法構成『互動』。
作品與批評界的互動——這其實是『互動』最核心最關鍵的組成部分。在大多數情況下,學界對那些有創意的新作品,往往反應遲緩猶疑不決。它排斥、鄙視讀者的趣味,漠視市場的動態。因而學界的褒貶常常引起適得其反的效果,引發讀者對批評的『反動』、對學者的反批評。一旦進入到這個層面,『互動』纔有深度的震撼。
已有越來越多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被譯成各種外文,開始向世界各地移動,進入國際圖書市場。
因此,新世紀文學與社會的互動之新,具有以下特征:由紙面的顯性反應,轉為網絡的匿名交流和隱性反饋;由習慣性的集體思維和集體意志,變為個體的、深層的思考獨立;各個不同的社會群體與個人,選擇各自鍾情的文學作品,各行其是,各有各的互動對象與互動方式;作家由高高在上的『導師』,變為平起平坐的『同學』,讀寫關系變得平等。
在今天這個時代,若是偶有一部作品,受到了中國各階層讀者的強烈關注,多半是因為作品切中了當下中國現實的『命脈』,它表現個人尊嚴、價值、權利、夢想、創造力、愛與責任……
然而,在這個通訊與交流越來越便捷的信息時代,我卻時常感到迷茫和無奈。有人說,當下的文學現狀是:『有文學沒社會,有社會不文學』——意即文學作品的藝術審美價值,與社會影響力不可兼得。那麼,『互動』在當下究竟還有什麼樣的現實意義?那些引起強烈社會共鳴的作品,是否必然以損傷文學品質為代價?我們究竟如何選擇個人的文學理想?盡管如今我早已跨越了熱衷於『互動』的年齡段,折返到超然物外、聽其自然的狀態。然而,一個寫作者,是否真能對讀者的『不動』無動於衷?面對這個天災頻發、人禍潛行的時代,我們是否真能沈醉於編織美妙的文學詞句,而對復雜的社會轉型『我心巋然不動』?這也許是今天的中外寫作者所共同面臨的尷尬境遇。
在這個意義上,我願意呼應哈金的理念:一個寫作者,若是能夠獲得更多的『理想讀者』,那是我們的福分。
其實,在東西方的歷史和版圖上,文學從未有過固定的領地。在不斷漂移和重組的大陸板塊擠壓下,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塊棲息地——它藏身於人的心靈深處,僅佔據一個很小的角落。問題在於,我們這些寫作者,還有沒有為他者『動心』、『動情』的動力和能力。
(作者為中國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