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趙凌榮是『逝者故事』版的忠實讀者,用她的話來說:『親人離去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故事,而一旦自己面對時,纔真正體會到那是多麼地痛徹心扉。』
父親永遠地從她身邊消失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人不管活到多大年紀,在失去父母時都會有一種心被掏空的感覺,好像頃刻間被撤去了生命的支橕一般。
沒有一杆秤可以衡量父親在趙凌榮心目中的分量。一直以來,父親的愛都疏於張揚,而只是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個細微之處。他以沈默的方式關懷著兒女,並用他的溫情和愛,伴隨著孩子們成長的路,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盡管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但他這飽含慈愛和溫暖的目光,一直伴隨著女兒人生的腳步。可如今他走了,這目光也不再有了,只能在照片中重溫那份濃濃的父愛。
2010年9月2日,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在他彌留之際,我們圍在床前聲聲地喚著他,他無力地看著我們,兩行淚從他消瘦的面龐淌下。在生命即將終結之時,父親沒有說什麼,一如他一生中大多數時候那樣沈默而平靜。父親安詳地走了,仿佛沈沈睡去,此時的我,只覺得雙腿綿軟無力,不覺癱倒在地上,淚水洶湧而出……
父親去世後,我一直都不願走進他常年居住的房間,不願觸動他的遺物,就讓它們原樣留在那裡,任憑灰塵去封存所有的記憶。可我怎麼能夠忘卻父親呢?記憶就像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在心底湧動,思念像水草一樣牽絆著我的心,父親慈祥的面容總是比往日更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些令人動容的細節,那些無怨無悔的付出,那些深埋在內心最柔軟角落裡的溫暖,都在心靈的幕布上一一顯現。
父親是個有名的老實人,遇事從不與人爭吵。他告訴我們,凡事只要看到別人的優點,跟人就好相處了。他不光在外面與人為善,在家裡也很少發脾氣,更沒有打罵過我們。即便我們姐妹四人小時候不懂事,偶爾和母親鬧別扭,父親也從來不說什麼,只是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錢塞給我們,小聲說:『先出去玩兒吧,一會兒你媽媽就消氣了。』都說嚴父、慈母是一個家庭最典型的角色搭配,我家卻正好相反,父親用他默默的關懷給了我們極大的幸福和溫暖。
退休後的那幾年,父親每天都會騎車從鎮裡到8裡地以外的田裡勞作,長長的田壟裡,他一個人除草、捉蟲、澆水、剪枝,歇也不歇,一氣就乾兩三個來回,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父親乾農活從不讓別人插手,只是在收獲時纔叫上我們一起去采摘,那些棗兒、絲瓜、花生和倭瓜,父親總是毫不吝嗇地分給大家。他種的棗又大又甜,孩子們都愛吃,父親看著大家開心地吃著棗兒時,就在一旁咧著嘴笑,依舊什麼都不說。現如今,父親不在了,明年秋天,還能看見那樣果實累累的場面嗎?那片被父親的腳步丈量了無數次的土地,還能那樣熱鬧與溫馨嗎?
更多的時候,沈默寡言的父親喜歡坐在陽臺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報紙,看累了,就悠閑地望著遠處的風景,就算在生病初始的那段時間裡,這個習慣也一直沒變。我們姐妹常去家裡照顧他,他卻從不主動要求我們為他做什麼,只是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讓我們自己看:大朵(姐姐的小名)斟水不夠熱,二朵(我的小名)這次斟得很好……
睹物思人,那張老舊的太師椅,在他走後的日子裡,依舊如他生前那樣擺放在陽臺的一角,孤單地享受著秋日午後溫暖的陽光。可在這金色光芒的包圍中,卻早已沒有了父親的影子,陽光空落落地照亮了那個熟悉的角落,正如我空落落的心。看著它,淚水不知不覺地湧出,陽光照在淚滴上格外晶瑩,如針芒般深深刺痛著我。恍惚之間,似乎仍能見到父親的側影,還是那樣的慈祥和仁愛,像我無盡的思念一樣縈繞在心裡,揮之不去。
發現肝癌的時候,父親早已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期,醫生說他只有三到六個月的生命。此前的他從沒說過自己哪裡不舒服,每次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外面人都說我瘦了!』想不到檢查的結果居然是不治之癥!原來父親一直都在瞞著我們,不舒服都是自己扛著,最後,他還是沒能斗過體內肆虐的病魔。
治療無望。我和姐妹們商議,與其讓父親在醫院裡受罪,不如讓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盡情享受生活,於是,我們帶著他離開了醫院。以前,他一直想旅游,我們便帶他去了白洋淀,一起劃船、摘蓮蓬,看民間藝人的演出。他特別高興,樂著對我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要來。』聽了這話,我覺得整顆心都被扯痛了,因為我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出門了!不過當時父親精神還好,沒有一丁點兒萎靡的狀態,看著他和我們一起開心地玩著笑著,我寧願天真地相信這一幕將是我們的永恆。我問自己,這世上真的會有奇跡存在吧?也許我們真能用歡樂和愛留住我善良的父親吧?
快樂的日子雖能暫時將父親生病的陰影衝淡,但一點也不會改變殘酷的現實,父親身體裡的病魔正慢慢推著他走向那個可怕的歸宿。8月底,他的病情急轉直下,雙腿腫得抬不起來,我們又不得不把他送進醫院。看著父親的身體日漸衰弱,我們都想幫他做點什麼,可我們真的無能為力。雖然身上已經被輸液針紮得千瘡百孔,可父親一如既往地什麼也不說,從不向我們抱怨自己的病痛。已是骨瘦如柴、極度虛弱的父親,他的生命之燈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卻仍舊沒日沒夜地被痛苦折磨著。有些時候,我真恨不得不再讓他受這份罪了,若能讓父親少受一點疾病的折磨,就算老天讓他離開我,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住院第二周的一天半夜,我在父親身邊醒來,迷迷糊糊地看到他正望著我,眼裡淚光閃爍。我湊到他耳際問怎麼了,他依舊默默不語。我摸了摸他的身上,汗水早已將衣服浸透了。我問:『爸爸,要不要叫大夫紮一針止疼針啊?』父親搖搖頭,斷斷續續地說:『太晚了,別麻煩大夫。』我說:『沒事,大夫們在值班,沒睡覺。』最後,還是我找來大夫,為他注射了一劑止疼針,這一夜纔平安無事。
可第二天,父親的病情就急速惡化,幾乎沒有了血壓,大夫檢查後說:『病人已經內出血很長時間了,你們家屬怎麼都不知道?』聽到這話,我仿佛覺得房頂從我頭上轟然坍塌下來,想起前一天,父親挨過了一個多麼痛苦的夜晚啊!他怎麼就不喊疼呢?哪怕只是吭一聲,我也能夠明白他的痛苦啊,他為什麼一直都不說話?記得幾年前,我被車撞了,父親跑到醫院來看我,我拉著他的手強裝笑臉告訴他說我沒事,他心疼地看著我,說:『閨女,我知道你難受啊,咱們心連著心!』是啊,我和父親血脈相通、感情相連,是一種割捨不斷的親情讓他讀懂了我的心。可那個夜晚,我卻沒有感應到父親的痛苦!他用他特有的沈默將病痛在我面前淡化,不願意讓女兒看到他最痛苦的一刻,這份付出太沈重了啊!每每想到這些,自責都會裹挾著尖銳的心痛向我襲來,讓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
父親啊,您已經離開了我,可您的在天之靈能原諒我當時的疏忽大意嗎?這些日子我總是夢見您,夢見您舊日忙碌的身影,夢見您定格在我腦海裡的微笑,還有那欲言又止時的凝重與沈默……
口述|趙凌榮 執筆|本報記者肖明舒